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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许多想法,关于语文的,关于作文的,关于人文的,想同老师们交流,我希望能直接听到你们的想法、观点、指教。我十分愿意与诸位一起担当一份崇高的事业。我们现在已经在同一个战壕里头,在同一个战线上。那么,基于以上原因,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今天我所要讲的,并不机械地扣在语文教学、作文教学、阅读与写作上。但是每一句话可能都与这些话题有关。

我从前年的下半年开始,我在中国的江苏、浙江、安徽、四川、福建、河南、合肥、深圳、辽宁等省、市,我大概走了三百多个中小学。在这一点上,我可能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专家走得都要多。那么,为什么往下走呢?

我有这样三个想法:第一个,我就觉得中国最高的知识分子,所谓的知识精英们集中在这个宝塔尖上,他们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头发出了许多宝贵的声音,他们的发出的声音互相传来传去,他们彼此之间其实这种声音互相都是需要的。可是这些声音对于这个社会的中小学教学、阅读与写作、社会庞大的底部而言可能是有一定意义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往下跑,我曾经跑到浙江的一个山沟沟里的小学校,这个小学校四周环山。我仰望天空的时候,那个天空就这么大(手势),这是我往下跑第二个原因,这就是我有感于当下的中国中小学的教育存在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教育维度的单一化。中国的中小学教育其实就是一个维度,知识维度,然后外最大的问题就是中小学学生阅读文本的单一化。就是一个维度,可是我们有没有想过,我们学校作为一个培养人、培训完人,培养完整、完善、完美的人的地方。一个人难道就只有知识这样一个维度吗?我想肯定还会有其他许多许多重要的维度,比如说审美的维度,比如说情感的维度等等。那么,第三个原因,是我有感于当下中小学的学生阅读生态的问题非常严重,甚至说已经严重到我们根本已经无法忽视的程度。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几年从北京不停地跑下来,跑到最底部来。跟那些校长们,跟那些老师们,跟那些中学生们和小学生们。发表了我的一些想法的一些原因。我想说几句话,这几句话呢,我想委托诸位老师们,如果你们觉得这几句话有一点意义的话,就请转述给孩子们,你们的学生们。我想讲这样几句话:

第一句话是读书要读有文脉的书。

我们在座的都是语文老师,其实我以为语文的真正的教育并不是在课堂上,是在大量的课外阅读上。而关于阅读的意义,我有不同的看法,有不同的表述:我说上帝(假如说有上帝的话),上帝创造了人类,人类给上帝的回报是什么呢?回报就是展示自己各种姿态。体育舞台服装模特的T型台所有的这些场所都是人类展示自己身体以及姿态的地方。人类的四肢是进化了若干万年之后最优秀、最完美的四肢,即便如此,人类依然没有停止对自己身体以及姿态的探讨。人类对上帝的回报之一,就是向创造了他们的上帝来展示他们各种各样的优美的姿态,可是有一天上帝对他们说:“你们知道吗?你们最优美的姿态是读书、阅读。”比如一个正在安静读书的女孩,难道还不是这个世上最优美最迷人的姿态吗?这是一种自然的、安宁的、圣洁的姿态,这一姿态比起那些扭扭捏捏的、搔首弄姿的、人为的、做作的姿态不知要高出多少个境界。我们大家看到,人类在内心可以炫耀、可以供人们欣赏的姿态必须是在有了这个基本的姿态之后,才有可能达到最美最好的境界。人类的一切丑陋的动作与姿态皆与这一姿态的缺失有关,因为这一姿态的缺失,我们看到了笨拙,迟钝、粗鲁、单一等种种蠢相。

当我们用尽天下最优美的言辞去赞美读书、阅读的时候,我们却同时面临着泛滥成灾的、无意义的、劣质的、蛊惑人心的,使人变得无知的、愚昧的、甚至使人变得邪恶的书。它们几乎与那些优美的图书一样多,甚至还要多。它们像浑浊的洪流涌入河床,淹没了我们。因为我们的认知能力和人性底部的卑劣的欲望,导致我们的心心甘情愿地沉湎于其中并在下沉中得到低俗的快乐。它们也是书,问题就正在于它们也是书。书和书是一样的面孔,我们无法不说它们是书,有时,它们甚至比书还像书,我们凭什么说它们不是书?事情的复杂性,一下子使我们陷入了了似乎永不可能走出的泥淖。

谁能告诉我们它们不是书?因为知识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因为道理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我们很难指认哪些书不是书,它们混杂着,冠冕堂皇的与好书堆在一起,我们看到它们,却根本不能判断它们,加上当今世界无处不在的唯利是图,这些书给出版商们以及被出版商们贿赂过的媒体的大肆宣扬与轮番炒作,这些图书又成了善书,甚至还被美化为经典,而更加使我们迷惑。一般缺乏判断力的大众便纷纷成为这些劣书、坏书的牺牲者。他们用他们的血汗钱,更用他们宝贵的生命浪费在了这些书的阅读上。结果是,终于让他们面目可憎。这些书严重破坏了他们的精神世界,损伤了他们的智慧。更糟糕的是,他们还成了这些书的宣传者,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我把书分为两种:一种是打底子的,一种是打完底子之后再看的。现在许多朋友知道我有个观点,叫做个底子论。现在的书有两种,一种是打精神底子的,一种打完精神底子之后再看的,那么,目前,中国的情况是──本来用来来打精神底子的书我们没有看,而用那些本来是打完精神底子之后再来看的书打底子。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我向各位老师介绍一个情况:我们要知道,中国的小孩在成长过程中省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阅读环节。那就是在他们四岁五岁的时候少读了一种东西,叫做绘本,也可以叫做图画书。这个书是干什么的呢?就是用来给孩子打精神底子的。这些书是大善、大美、大智的。发达国家像美国日本这些国家中产阶级的家庭小孩在成长过程中,要消耗掉100本左右,这些书都比较贵。我们现在有许多书是从国外引进的。那么中国的小孩没有读这种书,这种书就是用来打精神底子的。

这种书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来介绍一种书,让大家听听,体会一下这个书是什么样的书。比如说有一本书叫做《我的爷爷变成了幽灵》,说:爷爷死掉了,孙子夜里醒来的时候,又发现爷爷坐在他房间的柜子上。他就觉得很奇怪。他就问:爷爷,你不是已经死掉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而且,我的门是关着的。你是怎么进来的呢?爷爷就告诉他说:爷爷死掉了,可是爷爷又变成了幽灵,爷爷有一个本领,穿墙而过。这个孙子就不相信,他说你不信我就做给你看。爷爷就又变成了幽灵,穿墙而过。他到了爸爸妈妈的卧室,然后又回来了。他说:你看,爷爷有这个本领吧!第二天早晨,爸爸妈妈就对小孩讲,说:夜里,爸爸妈妈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回来了。小孩说:不,不是梦!爷爷回来了,就是爷爷回来了!爸爸妈妈也没有跟他争辩,一笑。当爷爷再回来的时候,他就问爷爷,说:你不是说离开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爷爷就跟他讲,说:爷爷有一件事情,还有一句话忘记跟你说了。但是爷爷想不起来了。于是,爷爷就和孙子开始回忆往事。回忆那些爷爷和孙子在一起的时候的美好的时光。一桩一桩让人感动的事都回忆起来了。可是爷爷摇了摇头说:不,不是这些事。于是,他们就不停地想,不停地说。然后爷爷终于想起来了,说:爷爷临走的时候,忘了跟你说再见了。我说的图画书,我说的用来打底子的书就是这种书。

可是中国的小孩在成长的过程里头没有这种书。当他长大了之后,仍然有许多好书,比如说《窗边的小豆豆》比如说《夏洛的网》比如说各种各样的书,他还这么用功,然后他就开始看那些搞笑的、好玩的、胡闹的书。这种书我不是说不能书,他可以读。但是,应该是在把底子打好以后再来读这种书。那么这种底子他没有打。他直接拿这个书来打底子了。这是中国当下中小学阅读的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我为什么走了几百所中小学?我就想把我想到的、我悟到的、我体会到的一点东西告诉校长、告诉老师们。你不要看到小孩读书就高兴,一定要看一看他手头上读的是什么书。

这就是我所说的绘本,图画书。这就是我说的我们本来用来给孩子打精神底子的书。可是,我们今天的孩子究竟在看过多少我所说的打精神底子的书呢?他们在看什么呢?

我曾经在这个学校创造过一个奇迹,我的语文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本人一口气写了三大本作文本,至今还被传为是学校的一段佳话。现在的语文老师回忆起当年来,就对他现在的学生讲:孩子,你知道吗?从前,过去,我们学校有一个孩子,他的名字叫曹文轩,他曾经一口气写了三大本作文本,就写了一篇作文。那么当时我的体会是什么呢?我在写这篇作文的时候,我就觉得鲁迅的精神、鲁迅的品质、鲁迅的境界乃至鲁迅说话的语气和腔调就顺着我的笔流淌到我的作文本上,流淌到我的作文里。当时,我不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终于知道,它叫文脉。那么今天,你们的学生的手头上拿了太多的没有文脉的书,这些书是绝对不可能发生这个壮烈的、痛快淋漓的流淌!因为它们没有文脉。

我在小学校里作写作演讲时,孩子们问:曹老师,什么是有文脉的?什么是没有文脉的?我说:你们的校长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也讲不清楚。我可以教你一个最简单的也许不可靠的办法,但是在没有找到更可靠的办法的时候,你也只能使用这个办法。那就是,你在看一本书的时候,边上放一本笔记本,如果你觉得这本书里头,没有什么好词、好句、好段值得你抄到笔记本上来的。像这样一本书,我们应当让它去它应该去的地方。那些孩子马上说:“垃圾桶!”我说:对!如果你在拿到一本书的时候,不时地会有一种惊讶:好书!好词、好句、好段,这么漂亮的一段风景描写,你很想抄到笔记本上来!我说像这样一本书,你差不多就可以认为它就是我所说的那种有文脉的书。

语文也好,作文也好,总而言之,离不开这个阅读,可是这个阅读现在当下的问题是需要我们警惕的。这是我委托大家带给孩子们的第一句话──读书要读有文脉的书。

那么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未经凝视的世界是毫无意义的。

我走到哪儿我都会把这句说给孩子。因为在座的许多老师们,你们的学校我没有去过。所以我就委托你们把这句话带给孩子们──如果你觉得这句话值得带的话:未经凝视的世界是毫无意义的。

我下去到处给同学们讲一个道理:我说你的作文写不好,你的作文写不好的原因不在于你还小,不在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间还短。我总给他讲一个道理,我说实际上你是这个世界上非常非常有财富的人。你写作的最大的财富就是你自己。如果你的作文写不好,那是因为有另外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你没有仔细地打量,仔细地揣摩这个世界。我说我们的世界非常奇妙,它的丰富之处、它的美妙之处,是要通过你的凝视然后才向你展示。一双眼睛一辈子就是两个基本的动作。我还在小学的时候,我就学小学语文老师教学的那个方法,我就把那个动作做了一遍。我就用目光把全场扫了一遍,我问:这个动作叫什么?孩子们说:扫视!我说:对!

然后我用眼睛盯着第一排的孩子看,小孩马上心领神会,说:凝视!我说:对!我说你们作文为什么写不好,你只完成了第一个动作,你只完成或者干脆就没有想到去完成这第二个动作!

第三句话:创造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

我们把那个有天空、有太阳、有月亮、有高山和河流的那个世界称之为第一世界。我们把用我们的心、用我们的脑子去想象出来的,去虚构出来的,去编造出来的这个世界称为第二世界。这个第二世界本身是没有的,是我们人用我们的想象力把它创造出来的。我去学校做讲座的时候,我就问孩子们,我说你们都知道一个成语叫无中生有,那个词是个贬义词还是褒义词?小孩异口同声地告诉我:是贬义词!可是我说:你们现在听着!北京大学的曹文轩教授现在庄严宣告:无中生有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一个什么词?下面的小孩异口同声地说:褒义词!对,褒义词。我说等你们长大了,你的理解能力上去了。我说你将会知道,无中生有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它回答我们的是大千世界来自何处。所谓的这个大千世界就是这个“有”啊!这个“有”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无”来的。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看我。我说我现在跟你讲这个问题,你也听不懂。我就不讲了,你大了就会明白。

我们讲作文。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你为什么也喜欢?你为什么也需要?这个时候我就叫了几位同学站起来回答问题。有的小孩这么回答,有的小孩那么回答我。有的小孩回答的跟我想的差不多。最后,由我来总结: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我们是人。人和动物的最根本的区别并不在于人是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动物,而在于人不仅仅需要第一世界还需要第二世界。动物比如说一头猪它能对第二世界会有欲求吗?没有。而只有我们人能创造第二世界。

我就对那些孩子们讲,你们知道正因为人有这样一个基本的欲求,也正因为人有这样一个基本的能力。所以今天的人类才拥有如此灿烂辉煌的文明!如果没有这个欲求,没有这个能力,我说这个世界上有哲学吗?孩子们回答:没有。我说有文学吗?孩子们回答:没有。我说有学校吗?孩子们回答:没有。有我们今天的这堂课吗?孩子们说:没有。我说:对。一切都无从谈起。既然你有这样一个基本的欲望,既然你有这样一个基本的能力,那么你写作文的时候为何不去创造一个第二世界呢?我告诉孩子们,我说:第一世界在写到作文中来的时候,一定要经过处理。没有经过处理的第一世界是无法进入你的作文。同时我讲到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的一个关系。

然后,我说我要说第四句,我说第四句很重要,你一定要记住哦!这个对你写作文有用哦。这个是我搞了多年的小说好不容易总结出来的一点经验。我说这经验可给你了。好文章离不开——我说有一个词,北方人会经常挂在嘴边的。有一个小孩星期天不好好看书,在家里乱走动,他的妈妈就会很生气地说:别折腾了——折腾。好文章离不开折腾!

我说你给我把这句话记下来。在座的都是老师,同时你们也是家长。我知道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最头疼的一件事情就是你的孩子、你的学生在写作文的时候那个作文写不长。本来是想写两面纸的,可是写完了一面纸,这个孩子作文再也写不下去了。然后,他就挤牙膏,挤呀挤呀,好不容易又写了两行终于挤不下去了。我就跟孩子开玩笑:你小学考初中要不要考作文啊?说要考,初中考高中要不要考?要考。高中考大学要不要考?我说你想不想得高分哦?都说我想得。我说你不想得你是傻瓜。可是你怎么样才能拿高分呢?原因有多种多样的,至少有这样一个因素你可要注意了。我说当你在考场上写作文的时候,一定要把作文写长喽。当然也不要全写满了,至少要留一行。你写的每一句都是诗每一句都是哲学。我说曹老师多年参加高考作文阅卷。阅卷老师当时的心态就是这个心态。带着这样的心理,看到一篇长文他就会赞叹:哇,这个孩子,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写了这么长的一篇文章,呣,给你一个高分。可是你的文章想写长容易吗?不容易。

我说你们现在听着曹老师现在给你们做一个试验。你看看我,怎么把一点点的事我通过反复的“折腾”,我把它变成一个很长很长的作品。我说这是个什么事情呢,说有一个院子,这个院子里头有一棵柿子树,这个柿子树上还只剩下最后一个柿子。我说事就这么点大。我说我现在要折腾了,我折腾成一篇长篇!那些小孩都十分惊讶地望着我。我说:有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的名字很奇怪,他的名字叫皮卡。小孩都笑了,因为他们知道一个卡通形象叫做皮卡丘。我说不叫皮卡丘。我说男孩皮卡望着他们家柿子树上最后一个柿子,对柿子说:“柿子呀,你千万千万不要掉下来,你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一定一定要坚持住!因为再过几天,我的哥哥就要从东京回来了!你一定要坚持到我哥哥回来!”所以每天早晨这个叫皮卡的男孩不时望着这棵柿子树上的最后一个柿子对着柿子说:“一定一定要坚持住!拜托拜托了!

小孩就笑了,这个时候我就对孩子们讲:可是,就在哥哥要回来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小孩子们立即说:柿子掉下来了!我说:不!不能掉下来了!小孩子们就不停地想。我就在一边说:创造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小孩还在那儿说,我就不停地讲:创造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创造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那些小孩有了各种各样的不同的答案。

我说曹老师是这样写的:就在哥哥回来的前一天,天空飞来一只乌鸦把柿子给叼走了!我说叼走就叼走了呗!可是这只乌鸦很淘气,就在皮卡的脑袋的上空飞来飞去,气得皮卡不行。可是皮卡没办法。因为乌鸦在天上。我说你们现在想想当时的情景:天空很蓝,乌鸦很黑,柿子很红!我说曹老师在这儿讲作文哦,写作文要带颜色。我说在词里头有一种词叫颜色词。我说你在写作文的时候要多多的使用哦!因为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是个五颜六色的世界。然后我又说了一遍:天空很蓝,乌鸦很黑,柿子很红。蓝色的天空下飞着一只黑色的乌鸦,它嘴里叼着一只红色的柿子。我说写作文要有风景描写,要有场面哦。乌鸦飞走了。皮卡就开始追赶这只乌鸦,追赶了很远很远的路。那只乌鸦飞过一道山岭,再也看不见了。这个时候,皮卡已经累得不行了,就躺在了地上。

然后我就开始问那些孩子们,我说:孩子们,你们现在猜一猜,当皮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他在什么地方?所有的小孩都一起说开了,各种各样的答案都有,各种各样的思想都有。我就在一边不停的喊:创造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创造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然后,有的小孩说我想到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我说只要打开了你的思路,只要你说得通,这就是第二世界,本来就没有,我创作了才有。我说曹老师是这样写的:皮卡醒来了。起来一看——哇!好大一片柿子林啊!一棵一棵的柿子树挂满了柿子,阳光灿烂。灿烂的阳光下,那一树一树的柿子就像一盏一盏的灯笼那么漂亮!

这个时候,我就问同学们:这个时候我们皮卡最想做的一个事情是什么?小孩们立刻异口同声地说:摘柿子!摘柿子。我说:错了!这个柿子不能摘!我说你们要记住哦。以后写作文写到一个人想要去干什么的时候,不要让他立即去干!要有一个来回,要有一个反复,要有一个矛盾。这叫什么来着?学生说:折腾!对!我说:皮卡向柿子林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嘴里地说:“不能摘,不能摘!这个柿子不能摘!”然后走出了柿子林,然后再走回来,然后转回身去,然后重返他的柿子林,然后摘下一个柿子。你们看到没有?本来这么长。曹老师折腾了一次就变这么长,再折腾一次就变这么长。

我又继续给他们讲:不仅仅是长了,每折腾一次,那个叫皮卡的小孩的形象是不是越来越鲜明了?同学们说是。我这个小说的题旨的揭示是不是越来越深刻了?我说我不仅仅是给你们讲一个方法哦,我说我是在讲一个物理。你们知道吗?这个世界是怎么运动的吗?这个世界运动的动力来自哪里?来自于折腾,来自于摇摆,来自于肯定否定、肯定否定这样一个反复的过程。我说你看看那个鸟儿,鸟儿为什么能飞行?因为它靠翅膀的摆动。鱼为什么能在河里游动?尾巴的摆动。我说你乘过火车没有,火车要靠那个曲臂来回摆动哦!我在北京大学的课堂讲课的时候,我就对同学们讲:你坐火车的时候,有没有听到火车发生来的声音是肯定否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变化和运动的,这个动力就是哲学。我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写作方法,这是一个哲学。

然后,我又说我还要继续折腾下去。我说再猜。然后我又说:创造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创造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然后,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我说我是这样写的:就在皮卡刚刚把柿子摘到手的时候,来了两个小男孩。“皮卡偷人家柿子!”被那两个小男孩发现了。皮卡被那两个小男孩抓住了!我说下面还有没有故事啊,肯定还有很多啊!可是我对他们讲曹老师不说了。小孩很惊讶了。我说故事不讲了,可是曹老师要送你们一首童谣。这首童谣也是一个故事和宝贝。这个童谣是曹老师小时候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念的。我说这首童谣你记住,以后写作文的时候就想想这支童谣。因为这支童谣告诉你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就是曹老师告诉你的第四个道理。这句话怎么说来着?孩子们回答说:好文章离不开折腾!我说:对!我说这首童谣你们要记住。这首童谣是这样的,我说,我有一分钱,可以到苏联——苏联是现在哪个国家啊?孩子们说俄罗斯,我说对。你们现在听着:我有一分钱,可以到苏联。苏联老大哥,给我买支笔。什么笔?毛笔。什么毛?羊毛?什么羊?山羊。什么山?高山。什么高?年糕。什么年?一九五八年,吃饭不要钱!下面小孩子“哇”地笑了。我说你们听到没有,这支童谣要说的一句话是:一九五八年,吃饭不要钱。可是人家有没有立即很快地把这句话说出来?没有。人家是通过反复的什么——折腾,然后才把这句话说出来的:一九五八年,吃饭不要钱!

然后我就让这些孩子们说你们一起——我找到了一种特别适合中学和小学生的一个讲课的方式,我在这个地方向大家讲:最近两年我向中学老师和小学老师学了很多很多东西。本人现在讲课可以从大学一直讲到幼儿园。然后我说你们现在一起跟我把这个童谣念一遍:我有一分钱,可以到苏联。苏联老大哥,给我买支笔。什么笔?小孩说毛笔。然后一层一层问下去。

然后我说你们要记住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话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最后一句话,前面的所有的话都是废话。你们一定一定要把最后一句话记住。一本好书就是一轮太阳!一本好书就是一轮太阳!然后我说曹老师最后有一个请求,请你们用最大最大最大的声音把我刚才讲的最后一句话朗读一遍。小孩都非常配合,无论是初中生还是小学生都非常非常大声地喊:一本好书就是一轮太阳!我问一百本好书就是一百个太阳!一千本好书就是一千个太阳!我说你在这儿记住四个字:灿烂千阳——一千轮灿烂的太阳!只有这个太阳能够照亮你的灵魂!只有这个太阳能够照亮你眼前的这个世界!

第三部分 复杂的必要

  母亲去世十年后的那个清明节,我和父亲和妹妹去寻过她的坟。

  母亲去得突然,且在中年。那时我坐在轮椅上正惶然不知要向哪儿去,妹妹还在读小学。父亲独自送母亲下了葬。巨大的灾难让我们在十年中都不敢提起她,甚至把墙上她的照片也收起来,总看着她和总让她看着我们,都受不了。才知道越大的悲痛越是无言:没有一句关于她的话是恰当的,没有一个关于她的字不是恐怖的。

  十年过去,悲痛才似轻了些,我们同时说起了要去看看母亲的坟。三个人也便同时明白,十年里我们不提起她,但各自都在一天一天地想着她。

  坟却没有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过。母亲辞世的那个年代,城市的普通百姓不可能有一座坟,只是火化了然后深葬,不留痕迹。父亲满山跑着找,终于找到了他当年牢记下的一个标志,说:离那标志向东三十步左右就是母亲的骨灰深埋的地方。但是向东不足二十步已见几间新房,房前堆了石料,是一家制作墓碑的小工厂了,几个工匠埋头叮当地雕凿着碑石。父亲憋红了脸,喘气声一下比一下粗重。妹妹推着我走近前去,把那儿看了很久。又是无言。离开时我对他们俩说:也好,只当那儿是母亲的纪念堂吧。

  虽是这么说,心里却空落得以至于疼。

  我当然反对大造阴宅。但是,简单到深埋且不留一丝痕迹,真也太残酷。一个你所深爱的人,一个饱经艰难的人,一个无比丰富的心魂……就这么轻易地删简为零了?这感觉让人沮丧至极,仿佛是说,生命的每一步原都是可以这样删除的。

  纪念的习俗或方式可以多样,但总是要有。而且不能简单,务要复杂些才好。复杂不是繁冗和耗费,心魂所要的隆重,并非物质的铺张可以奏效。可以火葬,可以水葬,可以天葬,可以树碑,也可为死者种一棵树,甚或只为他珍藏一片树叶或供奉一根枯草……任何方式都好,唯不可意味了简单。任何方式都表明了复杂的必要。因为,那是心魂对心魂的珍重所要求的仪式,心魂不能容忍对心魂的简化。

  从而想到文学。文学,正是遵奉了这种复杂原则。理论要走向简单,文学却要去接近复杂。若要简单,任何人生都是可以删简到只剩下吃喝屙撒睡的,任何小说也都可以删简到只剩下几行梗概,任何历史都可以删简到只留几个符号式的伟人,任何壮举和怯逃都可以删简成一份光荣加一份耻辱……但是这不行,你不可能满足于像孩子那样只盼结局,你要看过程,从复杂的过程看生命艰巨的处境,以享隆重与壮美。其实人间的事,更多的都是可以删简但不容删简的。不信去想吧。比如足球,若单为决个胜负,原是可以一上来就踢点球的,满场奔跑倒为了什么呢?

第三部分 熟练与陌生

  艺术要反对的,虚伪之后,是熟练。有熟练的技术,哪有熟练的艺术?

  熟练(或娴熟)的语言,于公文或汇报可受赞扬,于文学却是末路。熟练中,再难有语言的创造,多半是语言的消费了。罗兰·巴特说过:文学是语言的探险。那就是说,文学是要向着陌生之域开路。陌生之域,并不单指陌生的空间,主要是说心魂中不曾敞开的所在。陌生之域怎么可能轻车熟路呢?倘是探险,模仿、反映和表现一类的意图就退到不大重要的地位,而发现成其主旨。米兰·昆德拉说:没有发现的文学就不是好的文学。发现,是语言的创造之源,便幼稚,也不失文学本色。在人的心魂却为人所未察的地方,在人的处境却为人所忽略的时候,当熟练的生活透露出陌生的消息,文学才得其使命。熟练的写作,可以制造不坏的商品,但不会有很好的文学。

  熟练的写作表明思想的僵滞和感受力的麻木,而迷恋或自赏着熟练语言的大批繁殖,那当然不是先锋,但也并不就是传统。

  如果传统就是先前已有的思想、语言以及文体、文风、章法、句式、情趣……那其实就不必再要新的作家,只要新的印刷和新的说书艺人就够。但传统,确是指先前已有的一些事物,看来关键在于:我们要继承什么以及继承二字是什么意思?传统必与继承相关,否则是废话。可是,继承的尺度一向灵活因而含混,激进派的尺标往左推说你是墨守成规,保守者的尺标往右拉看你是丢弃传统。含混的原因大约在于,继承是既包含了永恒不变之位置又包含了千变万化之前途的。然而一切事物都要变,可有哪样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和需要永恒不变的吗?若没有,传统(尤其是几千年的传统)究竟是在指示什么?或单说变迁就好,继承又是在强调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是有的,那就是陌生之域,陌生的围困是人的永恒处境,不必担心它的消灭。然而,这似乎又像日月山川一样是不可能丢弃的,强调继承真是多余。但是!面对陌生,自古就有不同的态度:走去探险,和逃回到熟练。所以我想,传统强调的就是这前一种态度——对陌生的惊奇、盼念、甚至是尊敬和爱慕,唯这一种态度需要永恒不变地继承。这一种态度之下的路途,当然是变化莫测无边无际,因而好的文学,其实每一步都在继承传统,每一步也都不在熟练中滞留因而成为探险的先锋。传统是其不变的神领,先锋是其万变之前途中的探问。

  (也许先锋二字是特指一派风格,但那就要说明:此“先锋”只是一种流派的姓名,不等于文学的前途。一向被认为是先锋派的余华先生说,他并不是先锋派,因为没有哪个真正的作家是为了流派而写作。这话说得我们心明眼亮。)

  那,为什么而写作呢?我想,就因为那片无边无际的陌生之域的存在。那不是凭熟练可以进入的地方,那儿的陌生与危险向人要求着新的思想和语言。如果你想写作,这个“想”是由什么引诱的呢?三种可能:市场,流派,心魂。市场,人们已经说得够多了。流派,余华也给了我们最好的回答。而心魂,却在市场和流派的热浪中被忽视,但也就在这样被忽视的时候它发出陌生的呢喃或呼唤。离开熟练,去谛听去领悟去跟随那一片混沌无边的陌生吧。

  在心魂的引诱下去写作,有一个问题:是引诱者是我呢,还是被引诱者是我?这大约恰恰证明了心魂和大脑是两回事——引诱者是我的心魂,被引诱者是我的大脑。心魂,你并不全都熟悉,它带着世界全部的消息,使生命之树常青,使崭新的语言生长,是所有的流派、理论、主义都想要接近却总遥遥不可接近的神明。任何时候,如果文学停滞或萎靡,诸多的原因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大脑离开了心魂,越离越远以至听不见它也看不见它,单剩下大脑自作聪明其实闭目塞听地操作。就像电脑前并没有人,电脑自己在花里胡哨地演示,虽然熟练。

第三部分 获“庄重文文学奖”时的书面发言

  某电视剧里有句台词:“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去当作家。”剧作者可能有一点调侃作家的意思。但这句话之所以让我不忘,不因其调侃,因其正确。

  丰衣足食、移山填海、航空航天,总之属于经济和科学的一切事,都证明人类“确实有办法”。但是,比如痛苦不灭,比如战争不停,比如命运无常,证明人类也常常处于“实在没办法”的地位。这时我们肯定会问:我们原本是想到哪儿去?我们压根儿为什么要活着?——这样的问题是穷人也是富人的问题,是古人也是今人的问题,这样的问题比科学还悠久比经济还长远,我想,这样的发问即是文学的发源和方向。

  但这样的发问,仍是“实在没办法”得到一个终极答案。否则这发问就会有一天停止,向哪儿去和为什么活的问题一旦消失,文学或者人学就都要消灭,或者沦为插科打诨式的一点笑闹技巧。

  有终极发问,但无终极答案,这算什么事?这可能算一个悖论:答案不在发问的终点,而在发问的过程之中,发问即是答案。因为,这发问的过程,能够使我们获得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与世界的关系和对生命的态度。

  但千万不要指望作家是什么工程师或者保险公司,他们可能只是“实在没办法”时的一群探险者。我想这就是作家应该有一碗饭吃,以及有时候可以接受一点奖励的理由。

第三部分 宿命的写作

  “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话似乎有毛病:四十已经不惑,怎么五十又知天命?既然五十方知天命,四十又谈何不惑呢?尚有不知(何况是天命),就可以自命不惑吗?

  斗胆替古人做一点解释:很可能,四十之不惑并不涉及天命(或命运),只不过处世的技巧已经烂熟,识人辨物的目光已经老练,或谦恭或潇洒或气宇轩昂或颐指气使,各类做派都已能放对了位置;天命么,则是另外一码事,再需十年方可明了。再过十年终于明了:天命是不可明了的。不惑截止在日常事务之域,一旦问天命,惑又从中来,而且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亦不可免惑,由是而知天命原来是只可知其不可知的。古人所以把不惑判给四十,而不留到最终,想必是有此暗示。

  惑即距离:空间的拓开,时间的迁延,肉身的奔走,心魂的寻觅,写作因此绵绵无绝期。人是一种很傻的动物:知其不可知而知欲不泯。人是很聪明的一种动物:在不绝的知途中享用生年。人是一种认真又倔犟的动物:朝闻道,夕死可也。人是豁达且狡猾的一种动物:游戏人生。人还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动物:不仅相互折磨,还折磨他们的地球母亲。因而人合该又是一种服重刑或服长役的动物:苦难永远在四周看管着他们。等等等等于是最后:人是天地间难得的一种会梦想的动物。

  这就是写作的原因吧。浪漫(不“主义”)永不过时,因为有现实以“惑”的方式不间断地给它输入激素和多种维他命。

  我自己呢,为什么写作?先是为谋生,其次为价值实现(倒不一定求表扬,但求不被忽略和删除,当然受表扬的味道总是诱人的),然后才有了更多的为什么。现在我想,一是为了不要僵死在现实里,因此二要维护和壮大人的梦想,尤其是梦想的能力。

  至于写作是什么,我先以为那是一种职业,又以为它是一种光荣,再以为是一种信仰,现在则更相信写作是一种命运。并不是说命运不要我砌砖,要我码字,而是说无论人干什么人终于逃不开那个“惑”字,于是写作行为便发生。还有,我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这样说过:“写什么和怎么写都更像是宿命,与主义和流派无关。一旦早已存在于心中的那些没边没沿、混沌不清的声音要你写下它们,你就几乎没法去想‘应该怎么写和不应该怎么写’这样的问题了……一切都已是定局,你没写它时它已不可改变地都在那儿了,你所能做的只是聆听和跟随。你要是本事大,你就能听到的多一些,跟随的近一些,但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你与它们之间都是一个无限的距离。因此,所谓灵感、技巧、聪明和才智,毋宁都归于祈祷,像祈祷上帝给你一次机会(一条道路)那样。”

  借助电脑,我刚刚写完一个长篇(谢谢电脑,没它帮忙真是要把人累死的),其中有这样一段:“你的诗是从哪儿来的呢?你的大脑是根据什么写出了一行行诗文的呢?你必于写作之先就看见了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中追寻那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后发现你离那一团混沌还是非常遥远。那一团激动着你去写作的混沌,就是你的灵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错综无序的编织。你试图看清它、表达它——这时是大脑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混沌早已存在,灵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诗魂在你的诗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样设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脑的任务;你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诗作的品位;你永远不可能等同于它,那就注定了写作无尽无休的路途,那就证明了大脑永远也追不上灵魂,因而大脑和灵魂肯定是两码事。”卖文为生已经十几年了,唯一的经验是,不要让大脑控制灵魂,而要让灵魂操作大脑,以及按动电脑的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