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同学带家人到同安来转转,她的母亲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千万要记住,我们养女儿的跟养儿子的不同,做人家的岳父岳母可得和女婿搞好关系,哪怕对女婿再不满,也不能表露出来,否则男人那颗心受不得一点伤害,很爱记仇,一记就是一辈子,往后不是害得女儿夹在中间受罪,就是闹到离婚,不离婚女婿也不再把你放心里了,到你死也不肯叫你一声;而女人呢,许多儿媳跟婆婆大闹小闹的,闹得再僵,到头来还可能放下恩怨,照样服侍公婆走最后一程。说到底,女人虽计较小事,但只要心一软,胸怀要比男人大得多了。

我把她的这番见解跟我母亲说了。母亲笑道,可不是嘛,邻居秋亚就是一例。

秋亚嫁到我们村已半个多世纪了,如今年过古稀,一头白发,瘪着一张没牙的嘴,却照旧天天起早扛着扁担出门,摸黑挑着一大担破烂或泔水回家。她个子很矮,力气却很大,身负重担也能昂头疾走,出入总赤着一双脚,绝不是没鞋穿或有必要(《求生一加一》节目中科迪·伦丁二十多年打着赤脚作为求生策略的一部分),她常常光脚走路,不过是保留了年轻时的习惯而已。

她原是邻村的童养媳,养父母又放她出嫁了。她嫁的这户人家个个人高马大,她只得仰人鼻息。她的丈夫是家中长子,底下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后,公公也去世了,两个儿子分了家,大儿子生了二男三女,小儿子生了一男二女,两大家子二十多年蜗居在几间破瓦屋里,矛盾重重,骂声不绝。直至小儿子搬到对面山脚下的新居里,婆婆随他过活,人们的耳根才清静了。从此,秋亚和她婆婆之间常年不相往来。据传言,这对婆媳一向势如水火,然而她婆婆九十多岁快离世之际,却要求跟她过,那时他的大儿子已经得食道癌过世了,还是秋亚给她送的终。

那天中午,我回娘家,恰巧秋亚挑着担子路过家门,母亲便叫住她,让她来家里吃炒米粉。她很客气,舍不得挑了好的吃,倒把一些剩饭剩菜收拾了。我问起她婆婆的事,她说:“我年轻时很怕她哟。她对我一万个嫌弃。人家疼她的小儿子,跟着搬走了。七八十岁摔断了手,到我那里住了半年多,好了回去了。后来又摔断了腿,又到我那里住了半年多,我说‘你现在到我这里来,好了肯定要回去’,果然,好了又回去了。临死,来跟我们住了近一个月,还不是我们伺候她。最后死在我们那里。我后来也不那么怕她了。她一直跟我道歉,说她年轻时脾气太坏,让我原谅她。唉,原谅。不原谅还能怎样?人哪,命都不好!哪个是命好的!”

她只说了这么些话,却用了两个“怕”字,三个“我们”。我心想,她在婆婆有生之年接纳了她,于自己也有益,毕竟化解了内心里对婆婆的恐惧。像我婆婆的婆婆,那才可怜呢。她在婆婆的虐待中苦熬,至婆婆死后终于见了天日,跟自己的两个儿媳处得不错,可跟小儿媳又是闹翻了的,结果至老年得了痴呆症,又回到了她婆婆在世的岁月,总在恐惧中挨日子,嘴里总嚷着:“不要害我!不要害我!”最终只好带着这份恐惧进坟墓了。秋亚能跟婆婆和解,实是彼此的大幸。

我很想把这么一则感人事迹记录下来,于是跟称呼秋亚为大舅妈的女友说了。她却大惊小怪起来:“天哪!你所了解的全是黑白颠倒的!我大舅妈是一个很不孝顺的人,对婆婆态度非常恶劣,我们整个家族的人都对她印象不好。她那张嘴很会乱讲,招人恨。当初我外婆临终,并不是自己要求去跟她住的,而是因为我小舅的房子没有‘安房’(闽南新居落成后通常要请师公拜天公、拜佛祖、念经祈祷),人死在里面不好,所以让她去跟大儿媳住……”

哦!这么说,秋亚的婆婆是被动跟她住的,而秋亚也是不得已接受她的。不过,她为什么要说“我们”照顾她,而不是“我”呢?我便去找她的儿媳玫红聊聊。

秋亚的大儿子阿雄在原来的村仓库处盖了一座漂亮的洋楼,二儿子阿碰翻建了老房,也盖了一座富丽的洋楼。老房拆掉时留下了一间后厅和一间前房,她用来当作自己的卧室和厨房,自起炉灶自己过活。在当地农村,若是要跟哪个儿子吃饭,或者轮流跟他们吃饭,势必又惹出些话柄来,因此老人们基本上选择在自己的老宅里孤独度日。她的老屋四周塑料、纸箱、破布堆积如山,一群群鸡鸭在中间窜来窜去。玫红见到我,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喝茶。谈起她的婆婆,她不时地挤眉弄眼撇嘴巴。

“现实就摆在眼前,你光写我跟我婆婆,就够一本书了!”玫红怨气冲天地说,“做人要有良心,不能那样不公平!虽然我老公是她抱养的(据说当年秋亚的小儿子四五岁时夭折了,她披头散发疯了一般,于是众人劝她抱养了一个同龄男孩来顶替她的儿子,她的疯病才好了),儿子就是儿子,要一视同仁。喏,她捡废品赚钱,大儿子盖房,给了三万;我们盖房,做梦!现在她孙子要学驾照,又给了八千……我们呢,抱养的,还生了两个女的,休想!尽偷着给亲生的塞钱呗。我公公查出病来,其实还可以手术,人家亲生的说‘回家’,医生就闭嘴了。做人别不讲良心,会遭报应的。平时她一来不及做饭,我还不是叫她到我厨房(因厨房很大,兼作餐厅)去吃……”

这时,秋亚端着一盆炸过的肉屑进屋,让玫红替她闻一闻坏了没坏。玫红满脸堆笑地上前去,接过盆一闻,皱着脸道:“妈,你真是的!自己鼻子坏了,总叫我给你闻腐肉!别心疼那点东西,想吃什么,我厨房里都有,你自己去吃。现在这么晚了,别再做饭了,快去吃,听到没有?!”她语气里带点命令的味道,转瞬之间,竟让人觉得她待婆婆如此深情。秋亚诺诺连声地吃饭去了。

玫红把两扇不锈钢大门掩上,低声继续说:“你别听我婆婆瞎说,我奶奶摔断手脚那两回,根本没到这里来。临终来了二十几天,我正大着肚子,都是我老公伺候她的。我奶奶吃饭要等我老公回来,大小便也等我老公回来,全是他搀来搀去,服侍她坐便桶、擦屁股、弄上床……我公公拖了近一年,天天那样咳血,我婆婆天天照样去捡垃圾,也没伺候他一天,都是我老公做的。我老公就属‘干活’的,常年累月默默无闻地干活,干活,干活。那时我们还没盖楼,是一片老房子,我奶奶坐在前厅,我还清清楚楚地听见她说‘秋亚,我没找你吃什么,你只给我喝稀粥;好吃的全是阿碰给我的’。她那时也有些痴呆了,这话却说得这么精明!”

这会儿阿碰正好回来,玫红高声与他对质:“当初奶奶摔断手脚有没有来我们家住?”阿碰也说,没有。

那么,秋亚为什么要生出这两件事来呢?她也开始老年痴呆了么?或者把想像的事情当作真实发生过的事了?为什么婆婆既来投靠她,她又不给看顾?我母亲也很奇怪,她平常听秋亚聊得多,也一直误以为秋亚侍奉了婆婆终老。

另外,秋亚眼见抱养的小儿子比亲生的大儿子还孝顺,为什么要偏向大儿子呢?我实在纳闷不解。

我大嫂说:“玫红的话你也只能听一半。当时她盖房子,她跟我说,她婆婆给了她一万二。”

母亲也说:“秋亚跟我讲的是,大小儿子盖房,她各给了一万二。至于暗地里又怎么给,就不知道了。在她那方面,她当然觉得她是做得很公平、很到位的。”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她是一个很不孝顺的人?她家族的人都那么评价她。

母亲从来不爱说人长短,到了这节骨眼儿才说:

“说来话长,她为什么要孝顺婆婆呢?她该有她的立场。起初,她和婆婆关系还可以,是因为邻居有女人爱嚼舌头,学她的话给她婆婆听,她婆婆当时在包粽子,起先还高高兴兴的,一下子暴跳如雷,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所有脏话都用上了,还骂不够呢。从那以后,就总恶狠狠地待她。

“她要负责烧饭烧水的柴火,隔三岔五得上山砍柴。她婆婆只有一小碗剩饭给她吃,她大中午的吃都没吃饱,就得出门砍柴了。拿着扁担、柴刀要走,闻得厨房里有股香喷喷的味道,走进去掀开大鼎(以前做饭用的敞口大铁锅)的木盖子一看,哟,满满一大锅白米饭,等她走了之后她母子们要吃的,没她的份。她赶紧叫我去看一眼,我也亲眼见了。她呢,也不敢挖一团塞嘴里呀。

“她个子小,在地里干活没人家快,两个小姑一畦一畦地划分好,哪几畦该她干的,谁管她呢?挺着个大肚子,背上还背着个孩子,照样上山砍柴,照样大担大担地挑地瓜回家。有一次她挑不完,边挑边哭,谁去帮她呢?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不要紧,但你起码让她吃个饱饭哪!还怕她说给别人知道。

“她婆婆叫骂起来,又跺脚又比划(母亲给我们做了个现场演示,不料叫我们捧腹大笑——如同特工007猛一翻身跨步,伸手舒臂,持特制手枪瞬间瞄准摆出的姿势),最恶毒的诅咒都能发明出来,揪着她的头发打她,哪管她是个孕妇呢。她老公也不罩着她,一替她说两句,她婆婆就连她老公一起骂,骂他窝囊废,怕老婆……这些细节年轻人不知道,就只管抓住她后面怎么不孝顺,也是不公平的。做儿媳的,孝顺也要有个孝顺的道理。”

我们都听得呆了,不想母亲竟然记得这么多情景,看得这么清晰。的确,前半生的诸多宿怨,不是那么容易被忘却的,秋亚没得到过婆婆的爱、老公的爱及妯娌小姑们的爱,她凭什么要去爱他们呢?去爱,那是她高尚;不去爱,那是人之常情。

看来这个化干戈为玉帛的婆媳事迹本是不存在的,旁观者多半不知人家屋檐底下的实情,但在她们家族中间询问,恐怕怎么也整不清楚,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难免添油加醋说些于己有益的话,有意无意地构建出所谓的“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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