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我们多数人并没有一个非怎样不可的目标。譬如说,男人一心想发财,今天养猪能赚钱,他就养猪去;明天养鹅更赚钱,他就养鹅去;养什么畜生都不赚钱了,他就炒股、卖保险、推销松花粉去……总之,只要能来钱,手里数着钞票就作数了。

又譬如,女人一心要嫁个老公,今天相一个,歪瓜裂枣的,不要;明天又相一个,穷得丁当响的,不要;后天再相一个,品行不端的,不要……于是千相万相,终于海选出一个中意的来。这令她看上眼的呢,她预先并没去设定,符合她的择偶感觉也就投缘了。

这样一来,用我们多数人的眼光来看那些死守一个目标的人,难免觉得他们迂腐了点儿。而他们看我们呢,又都是一帮无头无脑的苍蝇——用我的表妹林芷涓的话来说,“光瞎飞乱撞就浪费了多少青春?蠢。”

林芷涓,身材窈窕,皮肤白皙,五官虽不怎么精致,搭配在一起却是匀称的,再加上从小很会化妆打扮,举手投足顾盼神飞,搁在同安可以给她盖个“美女”的戳儿。早在少女时代,她就亮出了一份宣言:“我将来非警察不嫁!”

请注意:警察,她指的是刑警,不是巡警,大家听好了。为什么偏选刑警?瞧他们工作对象多特殊,全是那些作奸犯科的恶棍、人渣、变态。好人抓坏人,多刺激!这是其一。但你们如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免又太小儿科了。关键还在于,警察保准体格好,收入又高,权势又大,退休金还多;当个警察夫人,体面又多金,张口就可以宣称“我老公是公务员,而且是刑警呢”,岂不终生享尽富贵、一劳永逸?这一点,你们怎么就想不明白?

抱定了这么一个坚不可摧的目标,我表妹林芷涓就不肯再用功读书了。反正出了校园就要物色老公去,读那么多书何用?真是太累赘了。瞧瞧网上那些渊博的女博士,哪个鬼会喜欢她们?做女人嘛,首先要有女人的魅力,才好迷住男人呀。那请问女人的魅力从哪儿来?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得欢。还不是要靠包装呀!

她和盘托出一大套理论来,可我舅舅、舅妈非要她读个师范什么的,好有个铁饭碗端着,再干不好业务也能凭关系混吃混喝……但她哪里肯依?整个高中净学习怎么上妆卸妆、搭配衣装了,天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学去——校服呢?那些千篇一律、傻不愣登的校服,她是塞在书包里带去的,十万火急之下,她也用来往肩上一披或往腰上一系,做个样子。学校老师常有告状的,甚至说得很难听:“你女儿是来学东西的,还是来庞亲夹(搞对象)的?”

当父母的自然是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可逼得紧了,狗急跳墙呀。林芷涓就玩过失踪,跟几个读职高的初中同学逛大街、喝奶茶、看韩剧去。再一回家,父母倘若变本加厉地训斥她,她就该拿碎玻璃片割腕了。还真别小看她,她真吃过一次安眠药,幸好药是假冒伪劣的,又过了保质期,才捡回了一条命。后来她发脾气摔破了一个玻璃罐子,书桌抽屉里老存着一块碎片,绝不允许别人拿走,甚至还把抽屉上了锁,那不是明摆着公布了一份最后通牒是什么?

我舅舅、舅妈本也不是什么讲原则的人,俩夫妇向来就是自私又悭吝的主儿,干什么都冲着目标去的,按理说,两代人的目标其实完全一致,无非就是将来女儿过上好日子,让同安人都看得起,这当儿只不过是彼此实现目标的手段有了出入而已。既然临到了生死关头,他们也就对她放任自流了。

林芷涓考了个上海的中专去了,读了美容专业回来了。她做美容服务去么?当然不。美容店服务的是一群女人,上哪儿遇上警察嘛!父母看她整日坐在家里搜好友、聊QQ,总觉得不是办法,就怕一个新出炉的美人给磨灭了志向,于是拜托七大妈八大姨的给她找事做。大家碍着面子,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她没一个干得长久的。倒是每次去哪里试用,她就看着离哪家亲戚近,好住人家家里去。一住进去,双手叉腰,陪聊陪笑,只管白吃白喝,哪管你家务家累的。下班进了门,管你男主人在不在家,她穿着又薄又透明的睡衣往沙发上一横,四仰八叉的,实不雅观,吓得主人家全躲在卧室里整晚不敢出来。等人家都睡熟了,她再装扮好了,约了朋友外出闲荡去了。

亲戚们正私底下抱怨,怎么的天降一条大新闻:林芷涓要嫁人了!刑警哟!

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夜里,林芷涓和一个女友在市区某公园里胡乱逛着,正愁三更半夜的也没个什么警察来巡逻,两人想去公厕方便,这一去可不得了——机会来了!她们发现了厕所里竟然有一具尸体!这就打电话报警。警察拉她们去警局里做笔录。

录着聊着,怎么着,变成了她跟那个新入职的值班警员互抛媚眼和暧昧调情了。爱情四垒当即全搞定:牵手,拥抱,接吻,开房。那警员还来不及搞清楚她是何方仙女下凡,她已经指着肚子说——有啦!

这下代志大条(问题大)了!据说那警员死活不肯跟她玩真格的,不愿跟她结婚。林芷涓哪肯善罢甘休?好不容易钓着了一条大鱼,非得手不可。她就去医院孕检、开证明、找证据,到警局投诉,到网上广而告之:只要结不成婚,她就要闹得那混蛋丢了工作……

那混蛋呢,果然吓破了胆儿。他的领导给他指了一条明路:立即明媒正娶,否则坏了大家的名声,只好除他的职。这么着,我表妹林芷涓心想事成,果然当上了刑警夫人。

几个月后,芷涓的女儿出生了。她哪有心思管她呢?往父母家里一推,万事大吉。她成天照旧忙着化妆打扮,好跟警察太太们平分秋色,平起平坐。那些太太们多半是有事可做的,起码在家坐镇收拾,辅导子女;她呢,百无聊赖,不知在倒腾些什么,销售些什么……总之,她自己不爱扯这些闲篇儿,她老公对她也毫无兴趣,看着她的时候,总仿佛能透过她的身体看到远处去,对她的事更是一问三不知。

林芷涓因此变得烦躁起来,毕竟她所设想的警察夫人不应当是这么无足重轻的吧?她好歹也是个人嘛,哪能没有一个人的分量?她越发得显出个性来,好让大家看见她的存在。

清明节这一天,我们一大群亲戚聚在舅舅家里,给外公做祭日。我表妹对我们这帮亲戚爱搭不理的(全然不是过去的热情样儿),只顾玩着自己的手机,连她小女儿来打搅她,都得叫她给轰到一边去。

一大堆祭品摆上桌后,大家都围过来烧香祭拜。我舅妈突发奇想,连忙撕了七七四十九张小纸条,写上了1-49这些个号码。大家惊问何故,她说:“做签儿呀!今日清明节,又逢我公公祭日,可不是一巧?遇得好来遇得巧,特码还靠祖宗报……”

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都笑舅妈买六合彩买得痴了。她却回道:“别不信我!没听人家说呀,‘不怕你大学生,就怕你脑膜炎’。这玩意儿不靠钻研,要靠玄机!”

她于是将那些签儿仔仔细细地揉成了小团儿,捧进一个竹筛子里,然后端着筛子到供桌前摇了又摇,口中念道:“俺爸显显灵啊,‘老猴’(六合彩)这期开哪个特码,你就叫它跳出来吧!”紧接着,猛地一筛,果然蹦出了一个纸团儿来!有门儿!

舅妈正兴奋得满面红光,芷涓却放声叫骂起来:“俺妈你疯啦!你疯啦!”

舅妈随口回一句“你回家啥忙也不帮,别闲着添乱”,赶紧弯身捡起那粒纸团,拆也不敢拆,小心翼翼地将它搁到案桌上她公公的牌位前,取出一对月牙形木卦杯来,双手合握着,拜了又拜,恭恭敬敬地求道:“俺爸再显显灵啊,如果真是这个特码,你就‘一信’(即卦杯落地后呈一阴一阳,所卜的事被认可)吧!”

哐当一声,又灵验了!

舅妈欣喜若狂,跟舅舅进里屋合议着买码去了,晾着我们一屋子亲戚长吁短叹的。

吃过了饭,我跟姨妈想趁早走人,舅妈兴冲冲地说:“且慢且慢!今天好日子,出行的人太多,搭公交肯定人挤人,不如叫芷涓给你们叫辆出租车吧。芷涓!芷涓!你拿你那什么软件给叫个车来……”

“别烦我!”芷涓凶神恶煞般吼道,“没见我正瞧手机嘛!”

我和姨妈悻悻地出了门,正巧遇上芷涓老公来接她母女俩。那年轻的警员未寒暄,先问道:“嘿,你们见到芷涓了吧?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奇怪,像芷涓那样的女人为什么还要活着?她到底活个什么劲哪?……”

我和姨妈对视了一下,各自撇撇嘴,都哑口无言。姨妈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以我们多数人的愚钝,是理解不了芷涓的人生及她的目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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