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文明悖论

郁郁葱葱的夏天仿佛一抬腿就没影了。它马不停蹄地跑过草原,将那丰富的物产一并带走了。寒意阵阵袭来。金灿灿的秋天将转瞬即逝,小动物们纷纷藏匿地下,预备过冬了。

对狼来说,狩猎不再轻而易举。更糟糕的是,传说中那批可怕的农民终究涌进来了。他们在牧民营盘附近安营扎寨,用石头、泥土砌出一排排灰色的房子,横七竖八罗列出一些个村子来。纯净的毯子上点缀着几朵白蘑菇的草原风光不复存在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农民来了吃什么?难道他们是来打猎的吗?打什么?一定是狼!

岱钦在一棵老松下凝神静坐,冥思苦想。他花费了数月推行改革,无奈除了文化上的输入之外,别无进展。毕竟改革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许需要数代狼王的共同努力,他只不过抛砖引玉拟作开端。只是,局势要变了,狼群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吗?怎么让食物极大丰富?怎么叫吃不完的食物长久保存?

这时,一个探子前来禀报:在草原西北部月亮湖上发生了一起空前绝后的大屠杀!

岱钦立即率众前往月亮湖察看。果然,那些农民赶在这季节打猎来了。芦苇掩映的湖水被鲜血染红了,无数片大大小小的羽毛飘落在水面上,或零乱无章或皱成一团,随着水波悲哀地荡漾着。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血腥味,天鹅的,野鸭的,黄羊的,一切正巧光临水塘喝水的动物们的气味。当然还有浓烈刺鼻的火药味。显然,人从四面八方设伏于近处,然后用大量火药将这聚宝盆彻底洗劫了。大小猎物全被清走了,偌大的水塘一片死寂,似乎连个活物(哪怕只是一只蚊子)也找不出来了,只余下满眼斑驳的血迹诉说着刚才的灾难。

“忽然枪声迭起,紧接着人声鼎沸,然后就这残局了。”探子说。

巴特尔绕着宽阔的月亮湖转了一圈,用那只独眼四处张望,东嗅嗅西闻闻,勘查了半天,跑回来向岱钦报告说:“受害者中至少有五条狼。当时他们正在这儿猎食。”

“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巴音突然想起了人的这一成语,现学现卖,免不了兴奋了起来。几条小狼受了这话的感染,一下子活跃开了,暗自佩服人创造语言的才能,当然也佩服巴音运用语言的能力。

巴特尔用眼角余光扫了妻子一眼,正色道:“这是闻所未闻的大扫荡。人不该做得这么绝。他们从来不彻底消灭大小动物。我亲眼见过,他们凡猎到了黄羊、旱獭或雪兔的小崽子,就会放生的。他们想着来年再来打猎呢。再说,他们视天鹅为神鸟,即使打光了野鸭,也不会伤害一只天鹅的。这情况很可疑。”

岱钦找到了狼留下的每一处血迹,嗅了又嗅,叹道:“我们的命运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这些人不是我们所熟知的牧民。他们是农民。农民不信鬼神,不顾将来,只知道将一切能吃的生灵赶尽杀绝。而且他们武器先进,手段残忍,否则怎么不叫我们哪个同胞逃生呢?”

在场的狼全仰天嗥哭,以示对死难者的哀悼。大小狼们听到了狼王的吼声,纷纷赶来了。很久以来,他们没有开过这样悲戚的追悼会了。众狼趴在湖岸上默默咀嚼着心中的悲伤。

突然,远处传来了轮子压过草地的声响。那轻微的震颤声透过一簇簇草丛,一直传递到群狼脚下。整个狼群悚然一惊:人又回来了。狼王即刻命令大家退至山坡侧面去。他们悄无声息地藏匿在茂密的灌木丛中,警觉地窥视着湖边的动静。

天穹下现出了两三个疾驰着的小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呼啸声隐约可闻。前两辆是轻便的吉普车,快捷如千里马,它们沿着草原土路飞奔而来,扬起一阵阵沙尘,噪音并不大。后面那辆是有篷卡车,看似庞大笨重,跑起来却也快如飞矢,躁如响雷。

那三辆车先后在湖边停了下来。几个首长模样的大人物从吉普车上钻了下来,沿着湖岸边走边笑。他们在高谈阔论刚才那批猎手的战绩。两个彪形大汉从卡车上走了下来,谦卑地跑到首长前方去引路。他们一行人先在湖边芦苇丛中寻觅着什么,然后朝狼群潜伏的那个山坡走去。

狼群大惊。岱钦令众狼静观其变,不得制造一点声息。巴特尔向狼王进谏道:“我们不如来个突袭,这些狂妄的家伙!他们以为刚才那场血战把狼吓得无影无踪了。哼!这些人不是我们的对手。瞧他们体态臃肿,一副蠢相,行动远不如那三个铁疙瘩利索。我们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他们手里那把手枪起不了什么作用。”

岱钦摇摇头,示意大家注意那两个领路大汉的腰部。天哪!那两人竟然携带着重磅炸弹,而不是塔拉说过的“鞭炮”。

哈达对狼王耳语道:“那也许是狼迷上次提到的厉害东西——手榴弹。”

可以想见,那两人引着领导前来现场炫耀自己的武功,能不保证领导的安全吗?那炸弹只要一响,整个狼群就会化为炮灰。

所幸的是,这行人走出一二十米,在一大丛野芍药边停住了。他们的目的是赏花。那花早怒放并谢幕了,只余粗壮的枝杆立在风中轻舞着。

“干得好,干得好!你们一向草原挺进就立了大功!”一个大腹便便的首长转向其中一个大汉,握住他的手说。

那大汉顿时满脸荣光,点头哈腰谢首长夸奖。

他们视察完毕,回到湖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大领导指天划地点评一番,小头目频频点头,嘻笑不已。哈达将他听得懂的几句话一一转述给大家。可以肯定,农民的涌入是这帮人的主张;农民制造的屠杀有赖他们的支持。狼群对人的仇恨又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了。

这时候,从卡车附近闪出五六个人来。他们有的拿着铁锹去挖野芍药,有的提着箩筐去湖边捡野鸭蛋。不一会儿工夫,五六筐硕大的鸭蛋被抬出了芦苇丛,七八盆高大的野芍药被运到了卡车边。傍晚时分,这些人收拾完毕,满载而归了。

他们的背影刚刚远去,又一阵呼啸声传了过来。这一次是三个人策马奔来。他们是狼群熟悉的牧民老前辈、小滑头和狼迷。

“啊!他们竟然把这个湖泊变成了血泊!”狼迷跳下马,双腿一软,跪在草地上痛哭起来。

小滑头骑着马沿湖跑了一圈,对那些凶手破口大骂。只不过,他说的不是汉语,哈达也听不懂。但从他的语气来看,他一定站在受害者这一边。

那老人骑在马上像雕像一般,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爸爸!为什么我们要像人那样‘文明’?那些文明的首长比野蛮的牧民还要贪婪……”沉默了大半天的吉达忽然说出了这话。

是啊,为什么要变得“文明”?所谓的文明,不过是人在其他人面前卸下野蛮的外壳,好给内心的欲望披上一件华丽的外衣。从野蛮走向文明,其实是一颗心从自然赋予的质朴进化成欲望驱使的虚妄。愈文明,愈贪婪;愈贪婪,愈残暴;愈残暴,愈野蛮——文明悖论。

天色渐晚。那三人无奈地往回走了。狼群继续他们的追悼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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