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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午,丁丁带着负伤的右手上学来了。雪白的绷带将他那两个伤指缠在一起。那两根手指合二为一,动弹不得,时间一长就憋得慌。可是分开包扎又使得两个手指被迫展开着,酸痛不已。一起初就这么处理的,简直一刻也忍不了;可能是忍不住动得多,伤口又出血了。爸爸早晨带他去换药时,他就主动要求这么包扎。

几个女生眼尖,发现了他的伤势,问他:“你的手怎么啦?”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问题,手上的绷带将泄露他的秘密。他于是把两只手都藏起来。适逢盛夏,他穿的是短袖T恤,人不多时他就面向人背着手,人多时他就把手搁进裤兜里。

可是,课堂上做笔记做习题,怎么办?左手不争气,试了几次,一个字也写不成。他想不出办法,只好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笔,拖着两根伤指艰难地涂着画着,一笔,一划,又一笔,又一划……那种疼痛是钻心的痛,痛得发麻。

放学后,教室空了,他仍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涂画着,滑稽、幼稚的一笔一划。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察觉到身旁有人。他迅疾扔下笔将手藏进裤兜里,然后抬头看——

是杨娜。她还是那么一个小个子,皱着“杨娜‘八’字眉”,静静地忧虑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手怎么啦?很疼吧?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可是他对杨娜的存在很不满。他没发现伤口又裂开了,血迹又渗出来了。即使这样,他也不在乎。他就是对杨娜看到他的伤口感到不满。她越同情他,他就越不满。他绷着脸,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杨娜一句话也没说,稻草人一般立在地上,晃一晃脑袋,抿着嘴,僵着。

他赶紧埋头收拾书包,然后抓起书包从杨娜身边大踏步跑走了。

他的心门已经关闭了。对杨娜关了,对爸爸妈妈关了,对所有老师和同学都关了。他的周边危机四伏,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世界。他要保全自己,唯有依靠自己。他于是在内心深处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全副武装地捍卫着他那柔弱的心灵——他需要自尊,强大的自尊,不可侵犯的自尊。

“人没了尊严,只剩一具空空的躯壳,”这是他的思想的总和。他还造不了这个抽象的句子,但这就是他的想法的概括,至少是他的人生体验的精髓。至于人有了自尊,后果又如何,他是不知道的。有自尊总比没自尊强,他心想。

杨娜似乎也深谙此道。她再也没有关注过丁丁的手。几天之后,无人再问津,他也就不再掩藏他的白色绷带了。

他坚忍地熬过了期末考,伤口还不见好。七月流火,烤得他的创伤反复发炎,拖了一两个月才痊愈了。他的右手指从此留下了两道扎眼的伤疤,摸上去硌硌的,指尖立刻麻得针刺一般。那是因为爸爸妈妈往里塞了太多纸钱灰没被清洗干净,他看见那个赤脚医生心急火燎地处理伤口,可以这么断定。但是,这个后果他只字不提。也许永远也好不了,但他绝不会说出来。毕竟,这伤是他自找的,他心甘情愿付这代价。

疗伤的这个暑假他完全是在山上度过的。他喜欢上了爬山,像个探险家一样只身潜入人迹罕至的地方,想怎么释放自己就怎么释放。九克是他的忠实伙伴,他们经常一前一后向“花果山”以北的群山挺进,一日比一日深一点,更深一点,再深一点……他极意外地发现了,他其实是多么勇敢多么大胆。小时候爸爸常嘲笑他“胆小如鼠”,现在他已是“胆大包天”。

直到有一天,他还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吓坏了,他才又重新评估自己的胆量。那一天午后,刚下过一场雷阵雨。他唤上九克沿着一个陌生的山谷逆流而上。山谷里遍布着奇花异草,他不再伤害它们,因为他觉得这一整个群山都是他的,是他的私人空间,他有责任好好保护这山上的一切。

他跋山涉水闯进了一个宽阔的盆地。那盆地原是一片田野,早荒芜了。奶奶曾经跟他说过,她年轻时在大山里头开过荒,挑着一担担粮食从山沟里走出来……后来退耕还林,再也没人去了。他异常兴奋,竟然被他找着了这个地方!

这盆地并不是一块大平地。由于地势有高有低,被砌成了错错落落的几块田。每块田上都长满了青一色的不知名野草,密密匝匝一大片,比人工种植的草坪还要齐整。它们均匀地覆盖着整个盆地,踩上去,齐膝高,松软松软的,沙沙响。

他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转圈奔跑,“啊啊啊”地呼喊着。他的裤腿早湿了,但他不介意。他太喜欢这张绿毯子了,他要尽情地把它踩一踩。

九克跟他玩了一会儿,就到周边去探索。

他在湿漉漉的草丛里躺了下来,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一身衣服凉丝丝地贴在身上。舒服极了。他不用再担心伤口碰水了,伤口已经愈合了。他不用再听爸爸妈妈千叮咛万叮嘱了,洗澡也不用爸爸伺候了——那是一桩多么难为情的事!小时候他常光屁股在溪里游泳,就像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银鱼,现在他拒绝公开他的身体,就是在花草跟前也不行。他已经告别了他的“小时候”了,他也渴望就这么告别了。可是与此同时,他又觉得现在的日子没意思。

他就想一想老早以前的玩伴,想一想杨娜。但“杨娜”是个敏感词,他只在属于他一个人的山林里才去想一想。比如这时,他想到杨娜的“八”字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暗地里学了又学,就是怎么也学不来这一招。

他猛然想道,要是杨娜就住在这个盆地里该多好!就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他们俩可以一起玩,他每天都会跑上山来和她玩。这里冷冷清清的没有房子,他会砍些树木给她盖座木房子。这里没有吃的,他会再度开荒,种了稻子种蔬菜,种了蔬菜种水果。他还会挖个池塘养鱼,做个篱笆养小鸡。他会上树掏鸟蛋,下水捉泥鳅。然后他会开辟一个花圃,种上紫色粉色红色白色的野紫薇、野杜鹃什么的,就看她想种什么了,反正怎么都行。只要她想要的,他样样都会……

他想得美美的,却被九克一阵警觉的吠叫打断了思绪。他起身去找九克,它常在山林里发现野兔或狐狸,只是一次也没逮着过。

“九克,该回家了,”他喊道,“快回来!”

九克没有服从命令,而是夹着尾巴绕着荒田外一处凹坑小心地嗅着,转着。那凹陷处被茂密的蕨类植物遮掩着,远远地看不出什么缘故。

丁丁便上前助九克一臂之力。他蹲下来,扒开蕨丛,定睛一看,竟是排成一圈的大陶罐!这些罐子都盖着盖儿,看起来旧旧的,却保存完好。那是什么东西呢?谁在这里储藏这种缸,那不是奶奶以前腌咸菜用的吗?

正纳闷之际,他突然想到,奶奶曾给他讲过,以前人死了要下葬两遍,第一次埋在土里,一年后全家人撑着黑伞去掘墓开棺,将死者的尸骨捡出来,按顺序,从脚趾骨到头盖骨,把每一块骨头码进陶罐里,再把陶罐安葬好,这是第二次下葬。难道这是一家人的坟墓?天哪,难道这里有很多孤魂野鬼在飘荡?

他想了一想,顿觉毛骨悚然,拔腿就跑。不幸的是,逃出这块盆地后,他忽然被一条藤蔓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个五体投地。

他嗷嗷地叫了两声,嘴里腥腥的咸咸的。他马上捂住嘴忍着痛站了起来。他的左大门牙被磕掉了一角。

晚饭时,他不能正常咀嚼了。爸爸问他牙齿怎么了,他摇摇头,囫囵吞咽。妈妈抓住时机瞧见了他的门牙,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了。

可是他就不能好好吃饭。过了几天,还是不能好好吃饭。

爸爸沉不住气了,厉声呵斥他把嘴张开。他这才露出了他的伤牙。可怜,这牙损坏了,发炎了,再不治疗,就得失去这颗门牙了。

爸爸当即决定道:“听村里人说,城里果子园巷有个牙医,从县医院退休下来的,在自己家里开了个私人门诊,技术好。我这就带你去看。”

丁丁一听“果子园巷”,哪里肯去!那个特殊的巷子是个绝对禁区,他是永远也不再去了,永远永远……就是路过也不行!他大声叫道:“不去不去!不用看,过几天就好了!”

爸爸哪能迁就他,抓住他的胳膊就要往门口拽。他暴跳起来,挣脱了爸爸的大手躲进他的卧室去了。爸爸返身追他,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还上了插销。

爸爸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拳头使劲敲了敲门,喝道:“你个臭小子耍什么?!快给我滚出来!带你去看牙,你脾气倒挺大!”

“我不看!不看!就不看!”丁丁在屋里回道。

妈妈这回也发火了,在门外喊道:“丁丁我跟你说,你不去看,你找死哪?!”

丁丁火到了极点,紧握着右拳头朝印着花纹的窗玻璃狠命砸过去——刚下过一场暴雨,玻璃窗还没打开。

随着一声巨响,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爸爸妈妈在门外悚然一惊,愣住了。

他们踹门而入,只见丁丁举着一只红红的拳头正四处寻找擦血的布呢。

不知什么缘由,这孩子就是脾气越来越大。妈妈好话说尽,爸爸说带他去县医院把牙齿拳头一并看了,他才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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