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搜索

2.踏上旅程

妈妈为了让女儿开心,决定扮演双重角色,既当妈妈,又当爸爸,让她和别的孩子一样,哪种快乐也不缺。

到了周末,妈妈主动邀请阿克迪一同到户外探险。阿克迪高兴极了,差点儿从地板蹿上房梁。小白兔阿杰曾跟小朋友们吹牛,说他爸爸经常带他到野外宿营,他们几乎踏遍了白头山周边的名胜古迹,就是那条与这里隔着两重山的阿尼玛峡谷也不例外。妈妈问阿克迪想上哪儿,她不假思索地点名阿尼玛峡谷。

妈妈知道那个峡谷是天险,人人望而生畏,去那里游玩得万分小心,不过为了不扫女儿的兴,两人当晚收拾了东西,第二天太阳还没露脸,她们俩就出门了。阿克迪还真有干劲,一路跑得飞快,妈妈喘着粗气时不时地叫停,也没追上她。

“妈妈,快看!”阿克迪突然停下来了,她已经到了阿尼玛峡谷的西岸上。那是一处陡峭的悬崖,崖壁上长着两三棵瘦长的小松树,将一块延伸到半空中的岩石包围起来,像个特别设计的护栏。

阿克迪站在这个天然观景台上,指着峡谷中奔流的溪水喊道:“妈妈,下面有很多水呀,水里肯定有很多鱼吧?”

妈妈急匆匆地追了过来,一把将阿克迪抱起来,往回退了好几米,才把她搁在地上说:“听着,宝贝,那地方很危险,我们站这儿看更清楚!你往下游看,阿尼玛溪流蜿蜒曲折就像一条长龙。瞧,它绕过前面那座山不见了……好壮观的一条大峡谷。你昨晚的提议真棒!这座峡谷果然名不虚传。妈妈可要感谢你呢,谁见到阿尼玛不兴奋呢?不过,妈妈猜呀,这水里没有鱼。”

“妈妈,我说有鱼,您说没鱼,那咱们就试试吧。您瞧,我把钓鱼杆带来了,”阿克迪从背包里取出一把可伸缩钓鱼杆和一包鱼饵说,“我想钓几条大鱼回去给阿杰他们开开眼,这样他们就相信我们到阿尼玛不只是瞪眼看,我们还有收获呢,比他们强多了吧!”

阿克迪朝水位高的地方跑去,路过之处细长的茅草摇晃得厉害。

“宝贝,站住!”妈妈追上来拦住她说,“听妈妈的话,不许乱跑。这条峡谷确实没有鱼,连个虾的影子也没有。你看水流这么急,怎么可能有鱼虾呢?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暴雨,即使有一两条鱼,也早被激流冲走了。”

妈妈坚决不让阿克迪去钓鱼。

阿克迪有些失望,问道:“那鱼被冲到哪里去了呢?阿尼玛一直通往哪里呀?”

妈妈摇了摇头说:“世界大得很,阿尼玛有阿尼玛的去处,我们有我们的去处。咱们到树林中瞧瞧,说不定可以采些香甜的野果当午餐呢!”

阿克迪一听这话,又开心了起来,连蹦带跳地跟着妈妈到林子中去了。两人在树丛中转了一会儿,阿克迪眼尖,马上发现了目标,叫嚷道:“妈妈,快看!那棵大树上有许多小沙果,肯定很好吃!”

她们走到果树下,却发现树太高了,怎么跳跃也摘不着。阿克迪心生一计,把钓鱼杆拉长,然后举着杆子去敲沙果。可是沙果太小了,钓鱼杆又太细,怎么也打不下来。她索性把钓鱼杆扔在一边,准备爬上树去。

妈妈一把拉住她说:“宝贝,你不能爬树呀!爬树太危险了,要是掉下来会摔坏的。”

不管阿克迪怎么恳求,妈妈就是不允许女儿爬树。阿克迪只得坐在树底下生闷气。

妈妈拿出一块漂亮桌布铺在草地上,摆上阿克迪喜欢吃的各种零食和饮料。“宝贝,快过来!树上那些沙果还没有熟透呢,即使摘到了也不好吃。你看,妈妈给你准备了什么?咱们的野餐时间到了——”

妈妈不停地招呼阿克迪,阿克迪偏不理睬她。

过了一阵子,阿克迪躺在树底下睡着了。

阳光透过大树的枝叶洒在阿克迪身上,星星点点。

妈妈心想这孩子执拗的毛病又犯了,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到附近找来了一片大芭蕉叶,盖在阿克迪身上,为她遮挡阳光。她守着阿克迪也打起盹来。

突然,“扑通”一声,什么东西从树上砸了下来,她们俩都被惊醒了。原来是一坨鸟粪从树上落了下来,正好砸在阿克迪的“被子”上。

妈妈赶忙把芭蕉叶撤走,一边安慰女儿,一边仔细查看女儿身上脏不脏。

阿克迪抬头往树上看,那只干了坏事的乌鸦正嘻皮笑脸地偷乐呢。

阿克迪气呼呼地骂道:“可恶的黑鬼!真缺德!还不向我道歉!”

可是,这乌鸦并不道歉,反而仗着自家地盘,得意忘形地笑了起来。

“就算你倒霉吧!下次可不要再侵犯本小姐的领地了,我们人可多着呢,”乌鸦甚至下起了逐客令,“快滚吧!快滚吧!”

阿克迪气得直跺脚,真想叫那只黑鬼下来算账。可是妈妈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拽着阿克迪匆匆离开了。

“妈妈,那个黑鬼欺负我们!她是故意的,”阿克迪不解地问,“是她不对,我们干吗要跑呢?我们应该好好教训她一顿!”

妈妈拉着女儿越走越快,直到翻过了一个山头,才开口说:“宝贝,记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全第一。那只乌鸦确实挺过分的,但是,如果我们跟她计较,她就会叫来一大帮同伙,黑压压的一片,我们怎么吃得消?你往好的方面想吧,幸好弄脏的是那片芭蕉叶,而不是你的衣服……”

妈妈喋喋不休地又解释又开导,阿克迪却听不进去,一路上绷着脸,一声不吭。她简直失望透顶。这哪是什么“户外探险”呢?还不如在家睡觉。

这一次旅行,阿克迪一无所获,倒是明白了一件事情:妈妈原来这么胆小,这么软弱……

“我不想做妈妈那样的人……”晚上睡觉的时候,阿克迪在头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又过了一段日子。阿克迪始终无精打采。对她来说,上幼儿园、见到老师和小朋友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而且小朋友们只要跟她发生一点争执,就爱冲她喊“你没有爸爸”,她听到这话总觉得针刺一般,渐渐失去了与伙伴们一起玩耍的兴趣,甚至有点害怕跟他们相处了。连续好几天,她借口身体不舒服,不去幼儿园,成天在家像个闷葫芦。妈妈以为她真的生病了,放下活计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却觉得妈妈把她看得紧紧的,一点自由都没有。

“我不喜欢幼儿园,也不喜欢家里,”阿克迪心想,“白头山没什么可稀奇的,一点儿也不好玩,一点儿乐趣也没有。那我为什么不出去旅行呢?我一个人想去哪里都可以,自由自在,妈妈再也管不着我……”

阿克迪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念头——离家出走。可是到哪里旅行呢?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除了阿尼玛峡谷,她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那我就先去阿尼玛吧。沿着山谷往下游走,看看阿尼玛究竟通往哪里。可是,我没有船,在岸上走该多慢呀!不行,我得想个办法。”她开始冥思苦想起来。

午饭后,阿克迪把大澡盆搬到屋外盛水玩。突然一阵风刮过,一片树叶落到水面上,就像一只小船,随着水波颠簸着。她觉得有趣,用手拨了拨水,那片叶子就向前漂去。

“有办法了!”一个火花在阿克迪的脑袋瓜里灵光一现,“这就是我的小船!”她把那个塑料大澡盆推倒,把水控干,举起她的小船,悄悄地溜走了。

阿克迪带着她的小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了上次去过的那个悬崖,然后沿着溪岸往下游走。可是没想到,她走啊走啊,峡谷水面总离溪岸太高,她无法把澡盆搁到水面上。头上的澡盆越来越沉,她一点儿也走不动了。

“怎么办呢?我得想个办法。”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正想坐在地上歇会儿,忽然间,一不留神,脚上绊着了个什么东西,连盆带人摔了个跟头。

“什么东西不长眼,竟敢挡路!哎哟——”阿克迪一边抱怨,一边回头看她的绊脚石。原来是一条又长又细的青藤。

“啊哈,有办法了!”她兴奋极了,扯下一截长长的青藤,往大澡盆边沿上的眼儿一系,只要拉着青藤,大澡盆就乖乖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了。

“这盆是谁造的呢?真聪明。在盆沿上留个孔——好啦,这下我的小船有缆绳喽!”阿克迪边走边哼起了米兰老师教给她的儿歌,哼着哼着,竟不知不觉地改了词儿,变成了自己的儿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牵上大澡盆,走在岸边上。岸上有纤夫,数我最能干……”

“我绝不做妈妈那样的人,”阿克迪狠了狠心自语道,“我要走得远远的,好让妈妈对我鞭长莫及!”

她把缆绳系在肩膀上,拖着大澡盆走啊走啊,又走了很远很远,可还是没有接近阿尼玛的水面。

夜幕降临了,阿尼玛笼罩在黑色之中,两岸刹那间一片寂静,不一会儿,又突然热闹了起来。所有昼伏夜出的阿尼玛居民都出动了,歌声、叫声、爬行声、迈步声、振动翅膀声,响成一片。阿克迪害怕极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牢牢地抓住了她。她收住脚跟,缩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气也不敢出。回想上次在这里遇到的那只凶狠霸道的乌鸦,她恨不能立刻跑回家里,钻进自己的被窝。

“妈妈,妈妈,”阿克迪在心里不停地喊着妈妈,“我好害怕呀!该怎么办呢?”眼泪在她的眼眶里直打转,饥饿、困倦、恐惧一齐席卷了过来,她为自己出走感到后悔了。

“不过后悔也没用,最要紧的就是想办法,”她转而一想,又来了勇气。阿尼玛虽然是个陌生之地,但直到现在也没人找过她麻烦,不如安心睡上一觉,天亮再说吧。

于是,阿克迪把大澡盆倒扣在自己身上,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得大澡盆有点儿发烫,阿克迪才睁开了眼睛。

“幸好这是夏天,否则我拿澡盆当房子,可不是要冻僵了吗?”她掀开澡盆,伸了伸懒腰,只觉得饿得发慌。

“先弄点吃的再说吧。”她扒开草丛寻找野菜,一会儿工夫就摘了许多菜叶,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真可口呀!自己出门才有意思,要是妈妈在这里,又要说我睡懒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了!还是自由自在的好,我要走得远远的,好让妈妈对我鞭长莫及,”阿克迪一边吃,一边想,“不过,没有妈妈,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做。等我坐上船后,一日三餐吃什么呀?我得多准备一些野菜带上。”

她又找来一大把野菜,放在澡盆里。

吃饱之后,阿克迪拍拍身上的尘土,拖着她的小船继续往前走。中午时分,她看见前面不远处是个湖泊,水面很宽很平,一点波纹也没有。她喜出望外,三步并成两步来到湖泊跟前。

“哇,好一个美丽的湖呀,平静得像一面大镜子!”阿克迪情不自禁地在水边又蹦又跳,“原来阿尼玛在这里拐弯,这里水面真宽阔,水也不动,正是放澡盆的好地方——我终于可以坐船啦!”

可是转而一想,她又犯难了。

“这地方的水好像不流动,万一小船漂在水面上不进不退,那可怎么办?吃完了那些储备的粮食之后,我就要饿死了,”她把澡盆搁在水面上,然后把青藤拴在岸边一棵小树上,嘴里一边嘀咕着,“我得想个办法。”

阿克迪双手托腮,坐在湖边想办法。没有工具,要制造出一把船桨,怎么可能呢?突然间,她想起上次妈妈用芭蕉叶盖住她,还帮她挡了一泡屎。

“有了!”阿克迪灵机一动,“芭蕉叶可真管用!感谢老天爷,这里盛产芭蕉。”

她挑了两片一样大的芭蕉叶,连叶带柄地折下来。可是叶子就是叶子,当船桨太软了,拨空气可以,拨水可不行。

阿克迪想了想,找来一个枝杈,做成“Y”形,再用青藤把两片叶子的叶柄牢牢地缠在枝杈柄上,然后从松树上抠下许多粘液(松树分泌的油脂),将两片叶子粘在枝杈的两侧。

她全神贯注地制造船桨,等她完了工,已经是午后了。

“我的船桨像把大羽毛,不过更像一把芭蕉扇,反正像什么都行,我马上可以开船啦!”阿克迪把自己的作品赞赏了一番,才举着它翻身上了船。

一切准备就绪。她解开系在船头的缆绳,用船桨拨着水,小船前进了!

阿克迪划着船继续往阿尼玛下游走。出了那个湖泊之后,阿尼玛又变窄了,水流越来越急,她收起船桨,顺水而下,轻松极了。

“好美呀!水里有很多鱼,它们成群结队在游行,一会儿排成‘一’字形,一会儿排成‘S’形。妈妈真是没见识,还说阿尼玛没有鱼呢……”

阿克迪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醒了就欣赏两岸迷人的景色,孤独了就自言自语、进入幻想的世界。她想像着,在这次旅行中,她遇见了爸爸,从此和爸爸一起过着快乐无比的生活……

夜幕降临了。

黎明来了。

又是新的一天。

阿克迪继续漂流。

阿尼玛溪流时宽时窄,时缓时急,曲曲折折,一直向前流淌,仿佛永无止境。阿克迪乘坐的小船始终航行在水中央,有时稳当,有时颠簸,但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各种情形。问题是,船上的野菜快要吃完了,她好几次试图靠岸,但力气太小,小船根本不听使唤。她为即将饿死在船上焦虑起来。

白天和黑夜交替着,阿克迪没有手表,不知在船上过了多少天。食物彻底断绝之后,她又想起办法来。最后万不得已,她捞到水面上漂浮着的落叶就吃了起来,甚至她争取捞得更多,以备不时之需。

“没有了妈妈,由不得我挑肥拣瘦了!只要能够活下去,我总有一天会到岸上的。”她的执拗体现在意志上就是坚持到底。

有一天傍晚,阿克迪突然遇到了急流——前面有块巨大的岩石挡住了阿尼玛的去处,导致水势凶猛,漩涡翻滚。

“好险的阿尼玛!我快要死了!”她一下子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眼看着小船就要触礁了,她无法可想,干脆紧紧抓着船帮,闭上双眼,等着船毁人亡。

“爸爸,我就要死了!您把我带走吧!”阿克迪一遍遍地祷告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抛到了船外,一股激流把她卷走了……

1.天真的幻想家

本故事的小主人公名叫阿克迪。

阿克迪,嘿,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半土不洋的味道,但她生来就这么个名字,咱们还是不要鸡蛋里挑骨头了吧。她的长相嘛,谁见了都会先愣一下,然后暗地里乐不可支。她瞪着一双清澈泛灰的大眼睛,两只顺风耳总支棱着,一身纯灰色的毛蓬松松的……什么?她还长毛了?难道是时间长不洗澡发霉了吗?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呵呵,忘记交代了,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你闻所未闻的王国里,那里生活着各种智商情商不亚于人的动物,当然还有我们所熟知的人。请注意,我们的小主人公阿克迪就要出场了——

阿克迪是一只稀奇罕见的小灰兔,奇就奇在她的眉毛上。眉毛?是啊,她的确有一对醒目的眉毛——两眼上方长着两撮对称的圆形白毛,看起来实在太滑稽了。伙伴们跟她玩得融洽时叫她“阿克迪”,玩翻脸了就嘲笑她“四只眼”。不过,关于长相和名字,她可从来不在乎。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心中无心事。假如她有什么心思不吭声了,那一定是她又在浮想联翩了。

瞧,这天晚上阿克迪傻愣在门口已经好一阵子了。

“妈妈,月亮胆子好大呀!”

月亮爬上了树梢。阿克迪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它一点一点地往上升,突然转身朝屋里喊。

妈妈刚收拾完卫生做着手工活儿,听阿克迪这么一嚷,惊讶地问她:“这话怎么说呢?”

阿克迪跑了进来,理直气壮地说:“刚才天还黑得很,月亮自己一个就上来了。而太阳胆小得很,只有白天才出来。”

妈妈听了忍俊不禁,打发她去问本地最有学识的黑长臂猿马丁长老。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阿克迪,”妈妈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不过,答案也许没你想的这么简单。你得多向长辈们请教,他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各种各样的经验,你竖起耳朵听就足够了。”

“妈妈,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已经观察了好几天了!”阿克迪争辩说,“您给评个理吧,是自己的眼睛靠得住呢,还是别人的嘴巴?”

“阿克迪,眼睛看到的并不总是真实的。甚至情况有时很复杂。即使你看到的是真实的,可加上不正确的推理,结论也就离谱了呀。马丁是我们当中最有威望的长老,人们有疑问都去找他。他可是个大学生,是本活字典,知识渊博着呢,而你连幼儿园都没上过。”

“妈妈,您说的大学生是白头山大学的学生吗?那我更不去问他了。马丁自己又当校长,又当学生,没什么了不起的。”阿克迪拧得很,偏跟妈妈对着干。

不过,她有她的道理。

阿克迪和妈妈居住的这座山叫“白头山”,这名字怪怪的,但生活环境还可以。这山头上没什么东西是白色的,如果不将一些野百合花计算在内的话。从山脚到山顶都是郁郁葱葱的。人们按照各自的喜好依山傍树建造房屋,阿克迪家的房子就建在一棵老芒果树下,那粗壮且镂了空的大树头就是她们家的一堵墙。如此亲近自然的别墅,真是再美妙不过了。问题在于,这一整座大山只有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一所中学和一所大学,各级学校的数目都是“一”,那就意味着毫无选择和比较的余地了。白头山大学素来师资短缺,生源不足,马丁校长当然也就格外悠闲了。他常坐在图书馆里自学,到底算他是老师还是学生呢?

“阿克迪,妈妈明天就送你去幼儿园,你该接受正规的科学的教育。”妈妈觉得阿克迪爱胡思乱想,又不愿意听从教导,简直就像一株任意生长的野葡萄。该给她搭个仅供攀援的架子了!

巧的是,幼儿园新近得了一批新玩具和漫画书,阿克迪报到的头一天,幼儿园园长正指挥着孩子们往教室里搬运这些玩意儿。阿克迪喜欢得不行,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妈妈,您快回去吧。我喜欢幼儿园,我玩去了。”阿克迪催妈妈回家,自己一溜烟混进小朋友当中没了影儿,妈妈踮着脚尖张望了一会儿,也没找到她。

原来幼儿园的生活还真有趣。这里有很多小朋友,很多新鲜玩意儿,还有受欢迎的幼儿园老师——洁白如雪的山羊小姐米兰。米兰老师会唱歌,会跳舞,还会画画,真是棒极了。

阿克迪很快适应了幼儿园的新生活,不出三个月就和大中小班的所有同学交上了朋友。每次开家长会,米兰老师总是夸她交往能力强,很受小朋友欢迎。她懂事了很多,不仅比以前讲卫生、爱整洁,还养成了早睡早起、从不迟到的好习惯。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总要钻到被窝里搂着妈妈,给她讲幼儿园里发生的每一件趣事儿。妈妈给她起了个外号——“枕边小喇叭”。

可是有一天,阿克迪回家后一脸不高兴,眼皮耷拉着,看都不看妈妈一眼。妈妈觉得很奇怪,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生气地朝妈妈直嚷嚷:“妈妈,为什么爸爸从来不到幼儿园接我呢?我的爸爸呢?”

妈妈一听这话傻了眼。她还没想过孩子会问起这个事情,一时哑口无言。

“妈妈,从明天起你让爸爸来接我吧,我不要让小朋友们说我没有爸爸!”阿克迪气呼呼地说,“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爸爸呢?难道他不要我了吗?”

说完这话,阿克迪进了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任妈妈怎么唤她,她也不开门。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总算把阿克迪哄出来了。晚饭后,她决定和女儿谈谈。

妈妈讲起了往事:原来她怀了阿克迪之后,阿克迪的爸爸下山去采购婴儿用品,不幸的是,他遇上了人类……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他被人抓走了,恐怕早就升天了。

“爸爸死了?”阿克迪将信将疑。

妈妈点了点头。

“不会的,妈妈!爸爸一定还活着,他一定就在某个地方!”

阿克迪哪肯接受妈妈的解释?!她伤心极了,一整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我该怎么跟小朋友们说呢?他们肯定会嘲笑我的。他们会瞧不起我。他们会不会不愿意和我交朋友了呢?……”她胡思乱想了一通,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我没有爸爸!我没有爸爸……”从此以后,她的心灵深处被烙下了一个残忍的印迹。

第二天早晨,阿克迪醒来好像换了一个人,她既不抱怨,也不发脾气,只是对妈妈冷淡了许多。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往日小脸蛋上调皮的笑容隐去了,表现出来的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

这是爱说话的“小喇叭”阿克迪吗?妈妈看她默不作声,心里很难过,可又不知如何是好。

奇怪的是,阿克迪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好像她一直就是这么老成的。

“妈妈,我去幼儿园了。我认得路,我自己走吧。”阿克迪背上书包,头也不回地朝幼儿园去了。

妈妈知道没办法说服她,只好悄悄地跟在她后面,远远地目送她进了幼儿园。从这天起,阿克迪总是独自上下幼儿园,妈妈也总是悄悄地跟在她背后护送她。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

有一天下午,幼儿园全体小朋友一起到户外做游戏。米兰老师夸小山羊文文头上戴个新草帽真漂亮,文文得意洋洋地跟小朋友们炫耀:“这是我爸爸昨天刚给我做的。这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爸爸可喜欢我啦!”

“我爸爸也很喜欢我。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也会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小山羊奇奇抢着说。

“我爸爸最舍得给我花时间了!”小雏鹰露露大声发言,“他花了好几个月编了一条很宽的绳索,系在两棵树中间做成了一个秋千。那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说我那么荡秋千就能学会飞行。你们不如让你们的爸爸也做秋千吧,说不定以后你们也能飞起来!”

“……”

小朋友们就这个话题,争先恐后地说起了自己的爸爸和生日礼物。只有阿克迪低着头不说话。米兰老师安慰她说:“阿克迪,你别难过……”

阿克迪抬眼望着米兰老师,突然一本正经地介绍起自己的爸爸来:“我爸爸出远门了。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办事去了,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回来。他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世界上最好的生日礼物!”

米兰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小朋友们一听这话却炸开了锅。

“米兰老师,阿克迪骗人!她没有爸爸!”小蜜蜂嗡嗡是个大嘴巴,第一个抢着反驳阿克迪,“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爸爸来接过她。”

“没错!阿克迪撒谎!我和她是邻居,经常到她家里玩,从来没有见过她爸爸。”小雏鹰露露也急于揭穿阿克迪的谎言。

“米兰老师,我知道真相,”小白兔阿杰兴奋地插进话来,“我记得很久以前我们从一座岛上移民到这里的时候,阿克迪一直都是她妈妈抱着的。如果她有爸爸的话,她爸爸总不能不管她吧?”

文文、奇奇,还有其他小朋友,纷纷加入了这场议论。

“安静——安静——”米兰老师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可孩子们正热火朝天地讨伐阿克迪,哪里停得下来。

在这危机关头,阿克迪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挺身站到大家面前,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骗人!我爸爸总有一天会来接我的!不信你们等着瞧!”

这是阿克迪第一次撒谎,可她在潜意识里好像已经把谎话当成了事实,说着这话,她一点儿也不心慌。

米兰老师支持阿克迪,让大家相信她,再也不能瞎起哄。

在这场口水战中,只有小蜜蜂飞飞一言不发。她既没有标榜自己的爸爸,也没有攻击阿克迪。离开幼儿园后,阿克迪一路低着头往家中走,飞飞赶上前来跟她说“再见”,她哪肯搭理别人,只顾走自己的路。在她那小小的内心世界,一股抵制小朋友的情绪正在积聚、膨胀。

晚上,阿克迪早早地上床了。她被下午的事搅得又愤怒又沮丧,没想到一躲进被窝里就精神了起来。她把头蒙在被子下面,闭上双眼,一个个从未见过的情景轮流从她的脑海中闪现出来。

第一个情景。爸爸从远方回来了。他从遥远的天边回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每个包都装得鼓鼓的,里面全是送给阿克迪的生日礼物,往年生日一年一件,件件标明是哪一周岁的礼物。

“爸爸!爸爸!”阿克迪飞奔上前,一下子扑进了爸爸的怀里。

爸爸搂着阿克迪使劲地亲了亲,说:“阿克迪,爸爸的乖宝贝!爸爸可想你啦。爸爸再也不离开你了!”

“爸爸,你以后天天去幼儿园接我回家好不好?那样小朋友们就不会再欺负我了!”阿克迪从爸爸怀里探出脑袋,盯着爸爸的眼睛。

爸爸点点头说:“没问题!爸爸每天陪你上下幼儿园,谁要敢欺负我的宝贝女儿,我就对他不客气!”

阿克迪满意地笑了,笑得眼泪浸湿了一大块被子……

“可是,妈妈说,爸爸已经死了,爸爸不会回来了。”阿克迪转而一想,应该纠正一下思路,于是第二个情景展现在她的眼前。

爸爸高大健壮,双目炯炯有神。他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看上去比米兰老师还要白,简直一尘不染,威风极了。爸爸住在天堂里,掌管着一座巨大的玩具城,所有天堂里的人要拿玩具都得找他。

阿克迪日夜兼程地朝天堂跑去。她跑呀跑呀,终于跑到了爸爸跟前。

“爸爸!爸爸!我终于找到你了!”阿克迪兴奋地朝爸爸呼喊。

爸爸看见了阿克迪,欣喜若狂,上前一把抱起她,再也不愿意把她放下来。

爸爸带着阿克迪去他的玩具城参观,挑了好多科幻世界才有的超级玩具送给她。阿克迪忙着清点玩具,手脚并用还数不过来呢。天堂就是天堂,人间哪有这样的好地方!整个玩具城里充满了爸爸和她的笑声……

阿克迪在被窝里禁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妈妈敲了敲门,问阿克迪怎么回事。阿克迪的美梦被打破了。她没好气地回答:“我早就睡着了!是您把我吵醒了,妈妈!”

妈妈连声道了歉,蹑手蹑脚地走了。阿克迪叹了口气,心里还在责怪妈妈妨碍了她和爸爸会面。

“唉,也许我不是妈妈亲生的吧!也许是她一个人生活太孤单,才领养了我,或者是我的爸爸妈妈托她暂时照顾我的,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把我接回去。”这样想着,阿克迪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第三个情景。

有一天,阿克迪的亲生父母突然来到了幼儿园。他们威风凛凛,一副了不起的模样。爸爸双手捧着一个会千变万化的魔术玩具,妈妈右手提着一大包好吃的东西,两人站在幼儿园的操场上大声喊着:“阿克迪,爸爸妈妈来接你回家了!阿克迪,你在哪里?阿克迪——”

阿克迪闻声从教室里冲了出来,只见操场上围了一群小朋友,米兰老师也在那里。

“阿克迪!阿克迪!”小白兔阿杰朝阿克迪大声喊,“你的爸爸妈妈来接你了!他们可帅啦!超酷!”

阿克迪拨开人群,走到爸爸妈妈跟前。爸爸把那个神奇的玩具递给她,在场的小朋友都惊呆了。

“阿克迪的爸爸真棒!”

“阿克迪没有撒谎!”

“我要是也有一个那样的玩具就好了!”

“……”

全园小朋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阿克迪得意极了,拉着爸爸妈妈的手回家了……

阿克迪躺在被窝里想啊想啊,一个又一个情景在她的脑海中切换。到底哪一种情景才真实呢?爸爸到底长什么模样?他在哪里?我要怎样才能遇见他……一连串的疑问把她的脑筋缠住了。

“我去问妈妈吗?不。妈妈不会和我谈这件事的。肯定不会。她说爸爸已经死了,我再提到爸爸,她只会说我胡思乱想。如果我不是她亲生的,她才不会承认呢……”她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好。

从此,阿克迪和她的幻想形影不离。只要一安静下来,她就默默地发呆;只要一发呆,她就被美丽的幻想带到了爸爸身旁。

刚下班,我正准备收拾回家,一个其他车间的同事匆匆跑来,问我是不是有个做摩托车生意的好友,她哥哥的摩托车要转让。我说,这个容易,只要车主带身份证把车送到我好友的店铺去,按规定办理过户就行了。她却为难起来,犹犹豫豫地说,她哥哥的身份证已经剪掉一角,不知还能用吗?我有点疑惑,为什么剪掉一角?她叹道,人死了。我悚然一惊,她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索性坐下来,和我谈起了她哥哥的那段可怜可悲又可恨的生平:

我们家在五峰山沟里,父母都是农民,在溪流、山谷边上种着几块田。那里山好水好空气好,只是若干年前公路未修,交通不便,村里人全靠一辆小巴早晚两趟输出输入。坑坑洼洼的山路十分难走,车在群山之间弯来绕去,颠颠簸簸,坐不惯小巴的人总觉得命悬一线。我哥哥要讨老婆自然不易,父母好容易托媒说了个嫂子,也是当地山里人,长着一张村妇的脸,一双村妇的大手和大脚,显着些土气,但是人温和忠厚,勤劳肯干,配我哥哥是配得过的。

过了没几年,嫂子就生下了一对儿女,把他们都奶得胖胖乎乎的。我父母瞧着高兴,逢人便说儿媳妇麻利能干,上得农田下得厨房,里里外外收拾得停停当当。我哥哥不知头脑里装的什么,也许是向往山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幻想书本上的浪漫爱情——他没认多少字,却拿着本破字典读完了金庸和古龙的所有武侠小说,往后又到山下订阅杂志看。放牛的时候捧着本《读者》,上厕所的工夫还夹着本《故事会》。他跟我那不识字的嫂子基本上不言语,日常生活那点吃饭、种地、泡茶、睡觉的琐事,使个眼色就得了。我嫂子有的是两个孩子要呼唤,两个公婆要伺候,还有一堆亲戚邻居要应付,忙都忙不过来,心也粗犷些,倒不觉得她老公有什么古怪;可是我哥哥就耐不住寂寞了。他一直嚷着要进城打工,我父母不同意,想留他顾家,可是他一意孤行,我到咱公司上班那年,他也进城来了。

进城就进城,每周或三两周回一次家也好,可是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我哥哥就是不回家,也很少往家里打电话。我父母愁白了头,我嫂子倒是冷静,日复一日忙着她该干的活儿。我实在看不下去,打电话给他,不是拒接就是无人接听,我只好满城找他。找了有一阵子,一天晚上居然在街边遇见他,他正推着一辆貌似快要散架的生了锈的小吃车,正要落下脚来,给食客们做沙茶面呢。几年不见,他白了些,瘦了些,一对横眉一头寸发,更衬得那一双有点凹陷的眼睛显出沉静、自信与满足来。

我抢到他眼前,诧异地问他:“你怎么在搞这个营生?听妈说,你是在工厂上班。哪个工厂?”

他头也不抬,双手忙着他的活儿,只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嘴上轻描淡写地说:“这里工厂多的是,换过几个了。白天在工厂上班,偶尔不加班就出来卖沙茶面。”

“你住在什么地方?”我急切地追问,“是你们工厂的宿舍吗?”

“不是。是我自己租的房子。”他低声应道。

我见他忙不过来,连忙给他当帮厨。兄妹俩忙到了近半夜,才没了生意,可以收摊了。

他迅速地收拾好小吃车,急忙要走。我问他住在哪里,他总不肯回答。我一再追问,他才说:“我在这附近租了个小套房。明天八点得到厂里,迟到还扣钱,我得赶紧回去睡了。你也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我抓住他的车把手,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你究竟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也不回家看父母看老婆看孩子,你存的什么心……”

他打断我的话,不耐烦地答道:“我很忙,没空闲!”

“别找这种烂借口!”我头一次对我哥哥发起火来,“你父母不要,老婆不要,孩子总得要吧?”

“我统统没法要,你不明白!”他也跟着冒火了,“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有了我自己的家……”

我一听,全身都僵了,像根木棍似的直愣愣地杵在地上。

他停顿了一下,待情绪稍稍平复了,才又说:“我跟一个离了婚的工友好上了,她带着个上小学的女儿,辞了职在家做家务、辅导孩子功课,我一人养家糊口,负担不轻。”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糊涂?你头脑进水了?你明明有个好老婆,有对好儿女……你的儿子女儿都是你亲生的,又懂事又能干……”我震惊得语无伦次。他这种自讨苦吃的活法,用我们闽南语来讲就是“无枷搬梯子”,脖子上没副枷锁,非得往上套架梯子,有份活罪受才罢休。

“其实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哥哥郑重地盯着我,发自肺腑地说:“我对你嫂子实在没感觉,在老家呆着真是百无聊赖度日如年,人是活的心是死的。我现在的老婆,是我真正的妻子,我一见到她就动心了……为她和她女儿做什么事,我都是心甘情愿的;能跟她相爱相守,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

“这么说,你是另建了一个家庭。你打算和家里的嫂子离婚,娶这对母女回家?”我看他那副沉着、得意的样子,心想生米煮成熟饭了,只好理智地解决问题了。

“我不知道爸妈会怎么想,你去跟他们说说吧。”他扬起头,诚恳地望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与不安,不过仅仅是闪过而已——转瞬间,他的脸上开朗起来,溢出了平静的笑容。也许这心事他憋得太久了吧,终于得已通过我去传达了。

我无奈地应允了他,并问他什么时候请我去他家坐坐,认识一下他的新妻新女。他腼腆地笑了笑,说如果父母能接受她们,到时自然就见到了;如果父母不肯接受,那就不认识也罢。

我于是回家跟我父母私下谈了这事。我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怒斥我哥哥的出轨行为,坚决不接受他的新欢及其女儿。我嫂子后来也听说了这事儿,便找我父母说,既然我哥哥另有家庭,她愿意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我父母哪舍得这么好的儿媳哟,当即宣布跟儿子断绝关系,他们选择儿媳和孙子孙女。

打这以后,我父母筹措了一笔钱,和我嫂子一起翻建了家里的老宅,盖起了一座两层洋楼。我嫂子守了寡,却当了家,一家子在那山村里照样踏踏实实过活。我哥哥真就一身清净,专心去培养他的爱情了。

直到几周前的一个夜里,我父母突然接到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用我哥哥的手机打来的,说我哥哥突发脑溢血,叫了救护车送往第三医院去了。我父母十万火急地奔往医院,见到我哥哥已经是个危在旦夕的人了,却怎么也不见哪个女人来看过他。事实证明,出事后,那女人带着女儿没了踪影了。怎么办?还不是我嫂子去服侍他,直到他断气儿。

我们给他出殡送终,从头至尾,他为之奔波到死的那个没良心的女人,连一面也没露过,一个电话也没有,音信全无……所有的医疗费、丧葬费,不用说,也不见那女人送来一分钱。你说,我哥哥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都跟的什么人动了心哪!爱情真是个瞎子哟!

同事讲完了她哥哥的一生,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现在后事都料理完了,她哥哥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辆八成新的摩托车。她妈妈一见它就唉声叹气,她爸爸叫她拉去卖了了账。她只好让我帮她打听打听,看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我让她尽管放心,这种情况肯定是有的……然而,我头脑里也跟她一样盘旋着那个问题:

一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对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动了心哟?怎么是那样一个命运?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在城郊这样一个人口稠密的村庄里发生这样的命案,竟不像读者通常想像的那样,会一石激起千层浪,搞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甚至一二十年过去,除了两家当事人之外,村里人也差不多要将此事遗忘了。直到前几天,那对尚且健在的七旬老夫妇坐下来,对我们慨然叹息:“我们家本来有的是雄厚的家底,只是为摆平那些事儿倾了家产了!”当年那起血案才又勾起了我们的反思。

张刘两家是村里世世代代的老邻居,两家相隔不远,素来并无什么嫌隙。一切皆源于那个春寒料峭的早晨,那个不经意的一瞥。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张家四儿子扛着锄头上田里巡水。那时台商工厂刚刚兴起,多数农民还以种地为业,农民们常常引沟渠里的水灌溉农田,得紧着时间巡水,免得淹了庄稼。张家共有五个儿子,是村里人丁最多的一户。这老四叫张扬,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他早就心仪刘家女儿刘小梅,可是刘家只有一儿一女,把小梅看成掌上明珠,哪肯把女儿嫁给庄稼汉,便物色了一个做工人的城里女婿,让他们完婚了。张扬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时时惦念着小梅,每次路过她家,就不知不觉地伸着脖子朝门窗里探望,但愿能见小梅一眼。

就在这个清晨,太阳将出未出之际,张扬巡水路过刘家,发觉小梅在她的卧室里,便伸头往窗里一瞥——果然看见了小梅,却也看见了她的丈夫。他吓了一跳,丢了锄头,拔腿就跑。小梅丈夫是个爆脾气,哪容得有人偷窥他的老婆,当即追出门来。张扬沿着田间小路拼命地跑,刘家女婿拼命地追,一边拾起石头砸他。最终有块石头砸中了张扬的脑壳儿,他登时昏倒在地,把这女婿给吓懵了。他以为人已经死了,立即动手处理尸体。

那个年代田间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粪池,顶上盖着个圆形石板,底下是个圆深坑,用来堆肥——人们把人畜的排泄物挑过来,倒进这些坑里,隔一段时间发酵了,再挑去给庄稼上肥。刘家女婿见四下无人,便急忙掀了粪池盖子,把张扬拖到池边,推他下去,再盖上盖子。

以上是张家动员全村寻找失踪的张扬,几天后终于在粪池里找到了污秽浮肿的张扬尸体所做的一番推测。仅仅是推测。现实生活中并没有神探福尔摩斯,这作案者果真没有被人瞧见,也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凭什么断定这事就是刘家女婿干的?

没错,这正是刘家人一口咬定的说辞。并且刘父说了:“我们家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凭你们怎么去告,能无中生有给我们降罪吗?”

张家夫妇仔细追究张扬死亡始末,认定刘家人是凶手,凶手却又如此嚣张,警察又根本破不了案,全家人真是悲从心中来,怒向胆边生。张母失了一子,悲痛欲绝,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用土办法来对抗仇家。她挑一担又一担粪肥去泼刘家的大门,看他们还认不认账。

刘父又放话了:“等明年你儿子祭日这一天,你还会再有一个儿子去陪葬!”下了这一战书,刘家人就搬出了那座臭不可闻的污秽房子,举家迁到凤南去了。

果然,来年张扬祭日当天,天刚黑下来,张家突然闯进了一伙歹徒,个个手持刀斧棍棒,见物就砸,见人就砍,把整个大厅掀了个底朝天,当场又打死了张家的老三。老三结婚没几年,留下柔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母子俩从此艰难度日。

这第二起凶案是明摆着的。全村每户人家捐出五十元,让张家去打官司。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刘家并没有得到怎样的惩办。刘父上下活动,耗尽资财,保得他一家不必抵命。他及他的儿子、女婿都被抓进去了,分别判了几年刑,就算了结了。据说,他的儿子很快就放回来了,女婿没几年也回来了,他承担了主谋之罪,因此坐了十几年牢,等他回来已经七十岁了。

“唉——”刘老头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假如没有这档子事儿,我们家算是日子过得还好的。真是造孽呀,一报还一报,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破了财、顶了罪名的刘家,日子自然是不好过了。可是那死了两个男丁的张家呢?他们总觉得有冤没处诉,有仇没处报,人人内心里的压抑痛苦自不必说。早几年前,张家老母就含恨离世了。

我以为,人们生来是健忘的,尤其是与己无关的事情,更是转眼即忘。还是花点时间把这么两起案子记录下来,以警示读者在悲剧未发之前,先怀有一颗同情心、宽容心,或许不至于弄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老叶年逾不惑,却大大地困惑了。他生来不怎么做梦,最近却成了个天赋异禀的造梦师。且这梦奇到什么程度?——这梦是连续的!就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只要老叶沉入梦乡,它就开播,上次播到哪里,这次剧情还往下发展。不论午睡晚睡,只要老叶实实在在地睡着了,它就准时上映。假如它播的是什么偶像剧,历史剧,甚至歌仔戏,倒也罢了,虽然他不像小年轻那样追星或追这追那,也不像他老婆那样吃饱了必看《意难忘》(成百上千集)消遣,但看点自己执导的故事未为不可,只是……只是那故事的主角实在令人吃惊。

起先是一片茫茫的沙地,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空气越来越暖,沙地里突然有了动静——一个通体透明的褐色小东西诞生了。它探出头来,拼命地往外钻,终于立足于地面之上,踉踉跄跄地爬过来。近了近了,越来越大……针尖一般的脑袋,圆桶一般的肚子,两根触角,六条细腿,又饥又渴似的,兴奋而急切地爬将来……

那是什么玩意儿啊!老叶头一次梦见它,觉得很无聊。他在农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农活没干过,什么家畜没养过,形形色色的虫子他都不陌生。那东西却叫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名堂来。他一醒来就把它甩到脑后去了,直到它第二次入梦来,他才奇怪起来。

那东西焦急地在沙地上爬着,左顾右盼,好像迷了路。它一定在找水找食物吧?老叶在梦中想着。一阵春风拂过,紧跟着下起了毛毛雨。沙地里立即钻出了一根根细如发丝的草来。它受了惊似的伏在地面上,死了一般。直等那雨停了,草丝长成了一片密林,它才恢复了活跃状态,欢欣鼓舞地在丛林中穿梭。走得累了,干脆把头埋进沙里,一动不动,或许是睡着了……老叶便觉得头皮上痒起来,即使在梦中也恨不能好好地挠一挠。

这一次醒来,他便有点觉悟了,那东西是一只虱子!梦见一只虱子干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下一回中,那虱子饥餐渴饮,长大了一圈,身体不再那么透明那么柔软了——它度过了童年,穿上了盔甲。于是,它在那片茵茵绿草中寻找伴侣。它一刻不停地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它的配偶,管它三七二十一,两个私下议定了,两对触角一碰,便举行了婚礼。尔后,它们开始制造后代,在一根根草丝上留下一串串白色的卵……

老叶醒来,才发觉那草丝原来就是人的头发。真恶心。这两个畜生,真能祸害人!他真想摆脱这一场没完没了的虱子梦。他的现实生活已经够他烦的了,梦里还要跟那群吸血虫子打交道。人生真是十有八九不如意啊!怪谁?命不好。

他原本不是汀溪人,怪父母早早撒手人寰,撇下俩兄弟及三姐妹,他们做了孤儿孤女时,他哥哥才十六七岁,最小的妹妹才四五岁。那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又欠了债,据当时闽南习俗,只好“卖儿抵债”(即卖个儿子,得多少钱,由债主们瓜分了事,从此债务一笔勾销)。汀溪一户姓叶人家没有子女,于是带了算命先生到家里,对他兄弟俩左瞧右瞧,看面相看耳根,最终确定他哥寿短,于是把他买走了。果然,他哥年过四十就去世了。

他的养母什么模样,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他的养父他倒是清楚的。他十七岁那年,养父倾尽家财给他买了个姑娘回来,名叫官花,十三岁,个子不高,长得结结实实的,一副温柔敦厚的样子。他们俩既是养兄妹,又互为初恋,就那么一块儿度过了两三年。直到官花肚子大了起来,两人才知道事态不好了。那时人们的思想是相当守旧的,哪容得一对男女未正式结婚就有了婚姻的产物?村里闲话纷纷扬扬,扰得官花羞于见人,于是一天夜里她在柴房里吊死了。叶家父子遭了这一劫难,元气大伤。他花了多少力气哟,才彻底地把那个不幸的女孩给忘掉了,确实是忘得一干二净。多少年后,媒人给介绍了个安溪女人,这才让他完了婚。

他这名正言顺的老婆胖墩墩的,好吃懒做,什么忙也帮不上,倒是给他生了三个女儿。他爱他的女儿们,尽管又抱养了一个儿子来传宗接代,但毕竟那些女儿是他的亲骨血呀。他想把他们一个个嫁个好人家。可是天不从人愿,他的大女儿金妮到了十七八岁,就私下跟隔壁村一个小伙子好上了。待他见得分明,得知那男的是个残疾,有一只眼眯成了一道缝,谁知看不看得见,反正看上去是个半瞎。他怒不可遏,坚决反对这门亲事。金妮偏要跟那男的走,顽固得九头牛也拉不回。他气得躺在床上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只想跟这女儿断绝关系,就算没生过她,没养过她,压根儿就不认识她。不论什么人劝解,他就是不肯放松了态度。金妮哭告无门,到伯母家避了些时日,父母家又回不得,索性跟她男友同居了,做成了事实婚姻,没有父亲的首肯,没有父亲的祝福……而她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母亲是什么也无所谓的。

想到那逆女,老叶就又一肚子气。他跟她摆明了态度,她为什么还非要跟那男的过?他无法接受女儿如此幼稚,如此偏执,就像他当年……那会有什么好结果呢?金妮宁可跟他断绝父女关系,也铁了心要选她那个瞎子!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金妮已经在隔壁村当了两个孩子的妈,他还是不原谅她,不论她怎么频繁地回家探望他,叫他爸爸,送他吃的用的,他的心都不能软一软。他始终板着一张绝情的脸,不应她,不要她的东西,驱赶她走人。他努力地去忘记她,说服自己根本没有金妮这个女儿,他只有金花、金秀俩女儿,还有一个跟他合不来的养子。唉呀,可是他的心里总觉得缺了一大块,就像被谁挖开了一个大大的黑洞,不论用什么来填补,总也填不满。

他渐渐地衰老了。早年体力透支太甚,农忙时干各种粗重农活,农闲时在工地上搬砖砌墙,现在已是一身病痛。每次看见他那个胖老婆,不是嘴嚼着东西,就是眼盯着电视,一年比一年地发起福来,日子倒过得蛮滋润,他就越发地不平,越发地愤怒。可他是个男人,总不能跟老婆抱怨,跟子女唠叨,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不能成天唉声叹气的,让人觉得他半死不活的,只好忍着一口气,尽把一切情绪往心底压下去。

于是他梦见了那只没有名字的虱子,紧跟着梦见它的配偶,它们的子女,它们的子女的子女……他想着那群在发丝里四处攀爬、吸血的虱子,恶心得不想再睡觉了。到底要怎么清除掉他的梦境呢?他犯愁了。

情节又往下推进了。沙地上来了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长得娇小可爱。她一踏上这片布满虱子的草丛,就被虱子缠上了。虱子大军闻到了肉香似的,不约而同地朝她涌过来,成群结队地往她的脚上爬,爬到她的腿上,身上,手臂上……她吓得失声尖叫,却发不出声来,两只手拼命地拍打着黑压压的流动着的虱群……

老叶被吓醒了。我的天,这不起眼的虫子一多,还真能治死人。他实在心疼梦中那个女孩,可是他不认识她,对她一点也不熟悉。但他真想告诉她,找个池塘泡一泡水,把那些虱子淹死了账。奇怪的是,那女孩当时的恐惧、绝望、无助,他全都感同身受,仿佛那虱子爬上的是他的皮肤,钻进的是他的衣服,把他咬得遍体鳞伤,浑身又痛又痒。

他简直不敢再睡觉了,整夜坐在客厅里抽烟、喝茶。可是到了黎明时分,他终究扛不住了,眼皮打起架来。他起身回房,一挨上床就睡着了。

……那可怜的小女孩全身寄生着虱子,怎么也不能摆脱它们。一眨眼工夫,她便瘫倒在草丛里,没了生命迹象。老叶多看不下去啊!他终于赶到了那片沙地,奔到那个素不相识的死者跟前查看情形。一见那张青得发黑的方脸,他不禁大吃一惊——那不是官花么?他的眼泪顿时奔涌而出。他情不自禁地跪在她身旁痛哭起来。

他很想醒来,醒来好脱离那苦痛的煎熬,可是他又不忍心把她那小小的尸体丢在那里,于是他就地徒手刨坑,刨得他双手鲜血淋漓。他却不觉得痛,只一心想着把她安葬了。他给她做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又觉得缺了什么,冥思苦想了半天,才想到了是墓碑。于是,他到处寻找,终于搬来了一块长方形石板,把它竖在坟包前,权当官花的墓碑吧。然后,他又用一块能写出颜色来的石头在墓碑上刻下了官花的名字。刻完,静默了一场,他又补上了“爱妻”二字。

这时,他再往周遭看,附近又成了一片茫茫的沙地了,连根草丝也没有,自然也没了什么虱子。太阳升上来了,和煦的阳光照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沙地上,照在“爱妻官花”的墓碑上。他的心情也被阳光照得干爽了,眼睛被光晃得有点受不了……

老叶眨了眨眼睛,把眼一睁,原来已经日上三竿了,阳光透过天窗,罩住了他的眼。他赶紧起身,忙活去了。一整天,他都在想着从前他和官花的事,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俩的生离死别。他真无法想像,为什么在前面的几十年里,他能当真把她忘得那么彻底呢?真的,他一点不记得她了,更没有跟哪个人谈到过她,直到这一群虱子把她给带回来了,又带走了。

到了晚上,老叶满以为虱子没了,官花也没了,实在没什么可梦的了,于是坦然地睡下了。谁知,梦中场景变了,变成了他的家,他亲手盖的这座平房,他的三个女儿在大厅里,跪坐于地,还在跟虱子过不去……她们头上长满了虱子,一人拿一把密齿梳子往地上梳头发。她们的跟前各铺着一张大白纸,每梳一下,虱子就啪啪地往纸上掉,一会儿工夫,纸上就满是四处爬动的小黑点了。

“爸爸!爸爸!”大女儿金妮高声喊着,“快点来帮我嘛,别让它们跑啦!”

“哎——来了——”老叶在梦里应着。又见到了他那可爱的金妮,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可又转而一想,他的金妮,唉,他把她抛弃了——他不禁悲从中来,自责不已,一下子醒了。

“爸爸!爸爸!”

是金妮的声音!老叶一骨碌翻身起床。才六点多钟,窗外弥漫着大雾,透过窗户,什么也看不真切。但他总觉得童年的金妮在窗外喊他,于是打开木窗户,伸着脖子朝外张望。

“爸爸!爸爸!”

果然是金妮!她一手拉着大女儿,一手抱着小儿子,正站在他的窗底下一声声呼喊呢。

老叶一时心血来潮,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声回应道:“快进来呀!爸爸起来了!”

金妮领着两个孩子冲进屋来,孩子们“俺公、俺公”叫不绝口,老叶笑逐颜开,连忙给他们倒开水、拿点心,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隔阂似的。

他问金妮:“今天这么大的雾,你大清早领着两个小孩子在外面站着,不怕冻着啊?怎么想的!”

金妮苦笑道:“爸爸,又不是头一回啦!这几年来,我们每天早晨不都站在窗外叫你的么?”

哦,每天!我的天哪,什么世道!老叶如梦初醒,那颗顽石制成的心早化成了春天的湖水。他紧紧地搂着他的外孙、外孙女,不住地亲他们,还叫他们的爸爸晚上过来聚餐呢。

从此,老叶那虱子梦是准不再做了。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