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今天看见马二太太了吗?她真有趣!”阿珠从马家茶会回家, 躺在大床上张着嘴笑。

  “怎没看见她?”阿英一边收拾首饰,一边说。“她就坐在我的前头。我看她隔几分钟必得扑一回粉,看回小镜子。其实脸皮都打褶了,还穿一身粉红洋服。嘴唇活象‘咬死鸡’,血红血红的连牙都照红了。”

  “你不知道现在又时行擦红嘴唇了吗?淑香告诉我说,把胭脂擦在嘴唇的当中,好象画画点唇法子一样,这来一张口就看小多了。这也对,张小姐是出名大嘴的,但昨天她那样擦上了胭脂,果然就不显嘴大了。”她说着起来脱了鞋子,顺手一掷道,“今天就数我们俩的鞋古板吧。他们的都剜许多窟窿。”

  “那是窟窿?那是掏皮花的,至少得十二块一双呢。听说十二块的还不算讲究的呢。”

李妈曲腰站在地下拣鞋,插嘴道:“唉哟,我的娘,十二块钱一双鞋,还不算好的!一双鞋够我们四个月的工钱了!”

姊妹俩不期然而然的都望着她笑,阿珠道:“还够你的大孩子一年的工钱呢!” “老天爷!”李妈微微从嗓子哼出说。 “王三嫂的那双,是用了二十美金买的,合中国钱四十块呢!”阿英说。 “天爷爷!那鞋是怎样的?您两位小姐什么时候也带我去开开眼界?” 此时阿英已经收拾完首饰盒,也躺在大炕上。 “人家谁让你这样一个穷婆子到茶会去?人家端茶送点心的跟班都穿着滑亮的白袍子哪。”

“唉哟,底下人也穿缎子吗?”李妈很羡慕的说。 她们俩都象没理会她的话。阿珠向阿英问: “张家的两个小姐,你说那个好看些?” “两个都很平常,不过穿的时髦罢了。比较的说,还是小的好些,那对双眼皮的眼,圆溜溜的转,倒不错。”阿英说罢望着迎前一面镜子。镜里的她也正溜着圆圆的眼珠。阿珠望着她姊姊说: “那个小的眼睛长得有些象你。” 阿英笑了笑,翻过身,躺着道:“可是那个小的前头上那一撮数得过来的头发那样楂枒着,我真看不惯。两边的流水,四四方方贴在耳朵旁,好象贴了两块黑布。”

  “今天她们小姐和太太们都不和堂客说话。这别是她们学的外国规矩 吧?”

  “我就没听说过这是外国规矩!这许是她们的规矩,提起来,我还 碰了一鼻子灰呢!”阿英说起,面上显出很懊悔的神色。“怎样碰一鼻子灰?” “刚刚用完点心那时候,我看许多人都到廊子底下坐着看花,我也想看 看,就走进那一堆多人的圈子去,乘便找一张藤椅子坐下。那知道他们都显 出奇怪的样子,我只发愣看花,后来我定神一看,才知道他们是那样子的!”

“怎样的?”阿珠很注意的问。

“他们都是一男一女隔着排坐,我坐在方小姐旁边,所以他们笑我。” “在亭子上,我看见你旁边不也有一个吗?” “那是邹太太特地领他坐在我旁边的。我真看不惯这些小姐们,同男朋友那样起劲的说笑。” “玛利就坐在廊子里边,我很想同她招呼一下,连看她几回,她都装看不见我。” “哼,莱利王见她旁边的男朋友同我说话,她还立刻搭起脸来。其实我最怕同男子说话。我和男子说话,觉得很不舒服,样样都得小心。” “你不知道莱利王同那个密司脱张已经挑好日子订婚了吗?”“挑好那天?”

  “听说就是下个礼拜,莱利还亲口请了许多同学呢。我还忘了告诉你, 昨天她又嘱咐了我,叫我们俩务必去。你去吗?”“我不高兴去见那些文明 男女。你去吗?”

“我想去看看热闹,你也——” “我那身花绸衣服,今早上才给裁缝做去,后天那赶得起来?”阿英又翻一个身。 “你今天穿的这身不是很好吗?”

“莱利看见我穿了这身三回了。前天去游艺园就穿这身,今天穿了,又碰见她,她一定笑话我只有这一套衣服!”阿英说着,仿佛看见自己穿着她 的出嫁姐姐给她的那身绿花点素地绸衣裙,在人丛中恍来恍去,莱利、玛利等等都斜眼注视;她去后,她们又窃窃议论她的衣服上还有拆线痕印。她愈想愈觉得自己可怜,活了二十年,竟连一件体面衣服都混不到。眼睛有些发潮,她只愣眼望着天花板。一会儿阿珠起来,把鬈也拆开,说道:

“姐姐,你猜八表叔快要同谁订婚?” “我们认识的吗?谁?是不是小俊的大姊?” “你猜不着的,就是那个头发很多长得很黑的李小姐!” “真的吗?我不信八表叔会得喜欢上她?”阿英从床上坐起来说。 “真不真都好吧,今儿小俊告诉我,说她看见李小姐的五斗柜上头的两个抽屉统统装满了八表叔的信。小俊是李小姐的表妹,她知道的一定清楚。”

  “真想不到也有人会这样迷上李小姐。什么时候她认识上八表叔的呢?”

“听说在周太太家的茶会。”阿珠把头发编了一条辫子,仍旧靠在大枕上躺下,微笑的接着说—— “原来现在时行开茶会,就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姐姐,你猜我们走出门的时候,娘叫了我回去说些什么话?” “什么话?”阿英问。

“娘叫我留神看看你同谁谈得上来。”阿珠微笑的看着阿英。 “同谁!我就同王太太说了不少话。”阿英讪讪的说。 “娘说的谁,不是小姐太太们,你别装腔罢,姐姐!”阿珠依然含笑说。

  “我们还会同谁说话?总不过太太小姐们罢了。”阿英似乎很懒怠重提的样子。

“姐姐,在亭子上那个坐在你旁边的是谁呀?他不是和你谈了一会子话吗?” “那一个?”

“戴黑边眼镜,说话带北京口音那个。” “哦,那个是密司特周。” “你知道他叫什么,做什么事的吗?”阿珠着意地问。 “不知道。”

“怎你不问问他呢?” “我为什么无端无故的打听人家?”

  阿珠默然。一会儿听见外面渐渐沥沥的下小雨了。屋内忽然冷寂,纸窗为微风撼动,吹进潮湿土气味来。房中间的一盏电灯,亦觉黯淡不亮。粉墙 上隐约的显出一瓶已过盛开的海棠花的影子来。

  阿英此时望着那瓶花出神,这是她昨天早上从隔壁张太太那里讨来的。 她记得她拿回家,插在瓶里,放在靠窗的桌上,日光照着那醉红欲滴的半开花蕾,很是娇媚,她还不禁的痴对了一会儿。现在只过了一天,这些花朵便已褪红零粉,蕊也不复鲜黄,叶也不复碧绿了。黯淡的灯光下,淡红的都是惨白,嫣红的就成灰红。情境很是落漠。阿英闭目休息,只觉窗外点点小雨拖着凉飔直滴落在她的心窝上,不由得使她感到一种空虚冷涩的味儿,同时并起了种种不成形的顾虑和惧怕。这时夜风时时吹开窗纸,露出外间一片黑沉沉冷潇潇的庭院。

阿珠此时也正望着窗间。她面上很觉凉淡。眼是发直的,她忽说:“姐姐,你想将来我们是不是……”“我想我们现在……” 两人话说出半句后,才觉得有人和自己说话,不期都住了口等着。 “姐姐,你想说什么?”

“你说说你想的。”

“姐姐,你先说。” “我先听你的。” “不——我想先听听你的。”

阿英默默对阿珠看了一下,阿珠微笑说:“我实在记不清方才想说什么来了。” “我也忘了。”

阿英一翻身怔怔的看着墙上淡淡的花影,一会儿又闭上了眼。

六,一,一九二五

(收入《花之寺》,1928 年 1 月,上海,新月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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