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夜里你做完了坎肩,恐怕也有两点多了,那里睡得够?回头又要头痛了。”三奶奶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攀着帐子,望着她的爱女缓缓的说,接着咳嗽一阵,吐了口痰。

  “我睡不着了。怎么,妈妈今儿又有些咳嗽了,别是昨晚着了凉了吧?”阿秋正在屋里挽起袖子洗脸,很关切的说,“回头我上市给您再买两个鸭儿梨炖着吃,好吧?”

  三奶奶拥着被窝坐在床上,阿秋赶紧走过来挂起帐子,把一枝烟袋放在床前小桌上。

  “别买鸭儿梨了,这是老毛病,那里就吃得好的?况且……”她忽然又咳嗽起来,吐了痰方止住,“况且,现在鲜货多贵,一斤鸭儿梨就够买两斤多面。去年我那场病已经花了不少钱,眼瞧还有两个月便是你的好日子,现在连一件新衣料还没买。你爹爹一个大子没有剩下,从前我接些零活儿做,还可以添补家用,这两年我的眼差了,吃的穿的还不是全靠你一双手……” 她说着声音哑下去,摸出枕头底下一条手帕擦眼。

  “妈妈,怎的好好又难过起来?您昨儿同二婶子谈的多快活!您穿好衣服抽两袋烟吧。”阿秋陪着笑走过去划着了洋火,点着纸捻,递到她妈手里, 低声问:“妈妈,你猜他今天会不会来?”

“谁?”三奶奶今早上似乎思路异常迟钝的问道。 “他?”阿秋说着微笑的走回脸盆前面,低了头挽上袖子去洗臂膊。三奶奶望着爱女的初浴后带着羞晕的双颊,迎着晨曦,显得格外细嫩滑腻,最是那不深不浅的笑涡,半睁不睁的娇眼,觉得比自己十七八岁时候镜里的容颜更加俊俏。她呆呆的望着她的女儿,忽觉一种似粉脸奶的香味充满了鼻孔, 顿使她浑身舒畅。阿秋洗完了手臂,正在开一瓶象粉的东西。

“我想他来,前天他不说今天大概要来吗?这瓶粉又是他送你的吧?味气真好。”三奶奶拿起烟袋纸捻,面上平和多了。 “他送的,我自己那里舍得买好粉?”阿秋说着露出少女娇矜的笑容。

“外头打门是送信的吧?一定有他的。”她走去一会儿,手中拿着信跑进来,一边笑说: “妈妈,今天下课就来。明天还要我们同他出去好好的乐一天呢。” “哦,明天别是他的生日吧?”三奶奶问。 “不是,也是,他说明天是他的第二个生日。” “怎叫做第二个生日?”

“妈妈,”阿秋撒娇的顺势爬在她妈身上细声道,“我不信你不懂?” “我头发都快白了,那晓得这些新鲜话?” “难道妈妈也不记得去年我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样说我倒明白了。秋儿,我们还不如今天先请他吃顿好饭吧。递那件棉袄给我,等我弄两样他爱吃的菜等他来。”三奶奶说着立刻精神上来, 也不咳嗽了。

她穿鞋的时候还在自言自语。 “这孩子真个儿得人疼,什么人情物理都懂得,说话总陪着笑。”她脑子里立刻显出一个身段潇洒,满面笑容的可爱少年,旁边站着自己的女儿,穿得光艳俊俏。心里贪恋着这快乐的影子,手里缚鞋带子倒非常慢起来,一 会儿忽叹道:

“要是你爹爹见到他,该怎样乐呢!” “见到谁呀,妈妈?”阿秋坐在窗户口的桌子梳头,似乎不懂她妈所指的他,脸上得意的神情却掩不住;薄薄的小红嘴唇的角儿已微微翘起,俏眼下边已起了一道弯弯的可爱痕子,衬上新擦的胭脂更现妩媚。

  三奶奶那会不明白女儿的心事?因为她现在心里高兴,不期然的想同她开开玩笑,说:“我也真不信你不懂!”这声音嫩了十年似的,从丈夫死后这是她第一次说玩笑话。

  她踱到女儿身边,双眼里满浮着慈和的光,夺过一枝骨头簪子来,说: “我替你分,你瞧你分的头发多乱呵!这样好的头发,总不舍得擦油。只是你不打扮,你要打扮起来,哼,不是自己夸嘴,王太太的三位小姐都没有这样标致。”她的手很爱惜的拴着阿秋的发轻轻的梳,一次一次的眼却望着小镜里阿秋的脸。 “妈妈,我自己通吧。我的头发太乱,象您这样细心通,什么时候才完得了?”阿秋觉得她妈的样子有点好笑,心里也急了。 “你放心让我梳吧,现在离他来还早呢。”她的手紧握着那千万缕光滑细软的头发,脸上现出好似婴儿不放乳瓶的神色。

  俩母女收拾这样,买那样的忙了一早上,吃过午饭,三奶奶便躲在狭小的厨房里剁肉,切菜,和面,她今天又不许阿秋在厨房帮忙。

“去吧,你收拾屋子去,别在这里把身子都薰上油腥味儿,怪难闻的。”她向她女儿说。

“妈妈忙不过来,累坏了可怎好?”阿秋站在厨房不肯走。

“怎会忙不过来?你去吧!”一把推她女儿,“再做四样菜都忙得过来。你爹爹活着,我还常下厨房弄菜请客,他没了后一年,我们家里便用不起厨子,我自己作饭。说起来正好已经二十一年了。你爹爹死时,你才三岁,唉!我想到你的爹爹,心里难过,哭的时候,你姥姥总是劝我,说‘你不要那么伤心,女儿也和儿子一样的,好女婿还比儿子好呢。’现在想想她老人家的话,倒真说着了。前天他还同你二婶子说让你们早些办完事,他就可以同我们住在一起。他在大学堂毕了业就做事,现在已有人聘定了他,每个月可以得一百多块钱的薪水。那时大家住一块儿,咳,这是做梦也做不到的喜事! 自然那时,也用不到自己忙了。”

  “那时自然有两个人伺候你老人家了!”阿秋恃宠生娇,学着她妈妈的声调说。

“快去洗洗脸,擦过粉,你看你脸上油烘烘的!” “油烘烘的怕什么?”阿秋倚在厨房门口说。 “别叫人家瞧着象个毛丫头便罢了。这样子他现在不会挑剔你的,将来惯了,见了婆婆大姑子也这样,还不叫人家笑话。” “他的母亲同姐姐都不是爱挑眼的人。他说,她们住在乡下快三十年了,从来没有同谁拌过嘴,闹过气。”阿秋就势闪进厨房内。 “盼望这是真的吧!”三奶奶放下白菜,切肉块。“我天天拜神念佛都祝祷这件事。秋儿,你也看出来我从来就没有象前天你下定时那样开心说笑。隔壁的张大嫂才会损人呢,她说我不但面上发红光象要添福,还说我象嫩了好几年呢。”她提起菜刀削姜。阿秋走过去想拿过来削,她死也不放手,紧拴着。

阿秋又说:“妈妈,我怕累坏了你!” “叫你出去就出去,好不好?‘人逢喜事精神爽’,那里会累出病了呢?去吧!别多说了。” 三奶奶忙得头筋都露了,她还不肯说累。阿秋赶紧收拾屋子,预备出他爱吃爱用的东西。 到了两点半钟,三奶奶已把菜肴打点好,只等他下学时,趁热便吃了。又走到堂屋看阿秋摆桌位。 “多摆一张椅子,请请四叔叔,看他来不来。若没有四叔叔,那选得上这样好女婿?” 三奶奶后来拢拢头,洗洗脸,已经是三点半了。阿秋从堂屋走进卧房,从卧房走到堂屋,一回儿嚷天气热,便脱了新做得的坎肩,忽然有阵小风吹动小院子种的一棵垂柳,枝条轻摆晃着,她看了便说冷,又把坎肩穿上。她的心这时是烦躁死了。

  到了五点她们俩都急起来。阿秋满心委曲,泪渍了眼眶,只抱着头嚷痛。“还是我到大学堂去打听吧,”三奶奶等的疑心起来。“他说了来一定来,别是他碰了什么事来不了吧?方才张大娘告诉我,今儿学生们又上执政府请愿,想必他也混在那大群人众里面。”

  母女商议了好一会子,三奶奶决意到学校查问去。方走到大街上,便听见街上人说卫队开枪打死了许多学生。她心里猛吃一惊,赶快跑到学堂打听,门房说他们学校里死了三个人,有一个是他。

她耳朵听着觉得有些费力,口中只咕哝着,“我……我的秋儿……”说着眼都直了。 赶到慈善机关的人把她送回家的时候,阿秋已经等的发急,哭过几次了。

看到她妈这个样子,她倒又急的哭不出来,跑过去抱着她妈急问道,“妈妈,妈妈,你怎么的了?他呢?”说着瞪着两个大眼冒火似的望着她母亲。这时慈善机关的人早溜了出去。阿秋等了半晌,她妈才睁开眼望着阿秋,嘴里细弱断续的声音,“我……我的秋儿……”底下再也接不上了。

(初载 1926 年 4 月 10 日《现代评论》3 卷 7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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