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在中学二年级,同班的差不多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天气暖和了,午饭后同学们都三三五五的在院子里牵着手扶着肩的走来走去说笑,或是坐在台阶上编手工谈话。下午没有要预备的功课,谁那么傻不及时行乐,闹一个死用功的名儿。

“凤儿,过来。”我正走着听见小刘声音喊我。

“么——事?”我学她的湖北口音问,回头望见她拥着四五个同学在游木那边坐着。

“好事!”她圆扁得有些象荸荠的脸儿上一对漆黑大眼珠溜了我一下,粉红的腮儿鼓着笑意。

“有什么好事,左不过玩贫嘴!”我嘴里说着不屑听她的话,脚下早走到游木前了。

“你做什么又来了?”小刘问,装着生气,噘起小嘴,上下唇许多皱褶凑到中间,眼圆睁着,眼睑上的长睫毛清楚得可爱。

我伸手抓着她的嘴唇,笑道,“这里一个烧卖,谁吃?”大家只一笑,还没人答话,不意小刘把我绊倒了,一跌正好躺在她身上。我就势把头枕在她的臂上,抱着她的胸膛,装出小儿索乳的样儿来,嘴里叫着“妈,妈咪——”

“小牛儿,不害羞,喂孩子,嗬——呵!”小周也是出名淘气的,这时大声叫起来,左右几个人都嘻嘻哈哈的一阵笑。

“起开,倒霉鬼!”小刘急得脸儿飞红拼命推开我,我被推不过,只好站起来,笑说,“起来了,你得告诉我方才你们讲什么有趣的事。”我一边怕她躲开,立刻挨她坐下伸手圈着她的肩膀。

“忘了!”她赌气答。  

“好小牛儿,”我摇着她的肩叫道,我们几个南方人高兴时口顺常易刘为牛。

“你说完吧,你才起头讲了一点儿,怪闷人的。那鸭子到底……”小周眯着她的小眼笑央着小刘。 

“快讲,什么鸭子。”我捏了小刘一把,问道。

“鸭子都不晓得,一会儿上动物,叩头先生还要问呢。”小刘板着脸说。叩头先生是理科教员的花号,因他念蝌蚪同叩头故。

 “瞎说,别闷人了。”我重新捏她一下。

 “你这孩子真笨,老大一只鸭子摆在眼前都看不见,”她说着掩住口笑起来却小声的装作背书的样儿念道:“鸭之为状,前挺后撅,行路时脚尖相对,一摇一摆,也不是迈方步,也不象……”

小刘没形容完,大家笑得听不见下文了。“少做些损事吧。人家怪可怜的,你们还拿人家开玩笑。”李慧生笑够了才说正经话。 

“说正经话,到底‘鸭子’是谁的新花号?”我低声问。

“那个新来的——”小刘低声说,“你看,叫她‘鸭子’绝不委屈她不是?”

我顺眼望到廊下,那个姓朱的旁听生正独自挺着胸脯,撅起臀部,一对粽子脚儿,塞在放脚鞋里,对对着走倒看的八字步,身体又胖又短,倒是没冤枉这花号。

“倒也可怜,谁都不去同她说话。”我说。

 “这算什么,最可怜的是,才坐过花轿就来坐讲堂,耳朵里还闹着吹打声,那里听得见讲书呀!”小刘说。 

 “她是个新娘子吗?”我问。

“没瞧见里头袄子今天大红,明天大绿的吗?”小刘冷笑答,随接下低声说道:“不但是个新娘子,还是半个……”说到这里忽然止了。

 “怎么不说了,存心别扭人!”两三个声音笑骂着央求。

“什么半个一个的?”不大爱说笑的老吴也催了。

 “你们也不是三岁孩子,难道还不懂?”小刘还是板着面孔。

 到底小周机灵,第一个想着了呵呵笑道,“这‘半个’用得好,小刘,是不是这意思?”她附在小刘耳上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小刘只是轻轻的点一点头。

这时慧生也呵呵的笑喊明白了,却瞪着小刘问道:“你怎么晓得的,别 是胡诌的吧?”

“谁胡诌呢,索性告诉你们好了,今早我下车的时候听见一个车夫在那里嘟囔‘车垫子都吐脏了,闹喜闹到街上,真是新闻。’我仔细一瞧,原来是‘鸭子’的拉车夫。”小刘道。

“脏死了!”小周吐了一口吐沫。我及其余的人都默默的望着小刘。末了慧生开口, “学堂现在也是太随便了,什么媳妇儿,奶奶儿都收了。”

“可不是!愈来愈含糊。收一份学费还饶半份,这倒便宜!”小刘笑道。

“话儿真损!”慧生接着道,“怪不得前天我表妹说她们的同学给我们 学校起花号叫做‘贤妻良母养成所’呢。”

“其实去年一个白小姐,一个屈小姐,就够人说的了。哼,一个老爷送夫人送进里院来,一个少爷天天来接妈,当谁是瞎子吗?就是校长先生的耳朵聋,竟一些不理会。”小刘说。

“我们大家去同校长评一评这理。”小周有些气愤了。

“得他听呀!上回行毕业礼,他还演说什么贤妻良母呢。”小刘说。

 “我们也是太老实了,现在那个学堂的学生不闹风潮。”慧生比我们大两三岁,外头事她会留心到了。

 “我们也是太老实了!”这一句话有两三个声音吧。 

 “太‘三从四德’罢咧!倒是贤妻良母。”小刘冷笑道。 

大家默默的都觉得有些气不平,小周忽然跳起来说:“我们现在就去同校长说一说,告诉他这与我们名誉有关系的事不能不管。”

大家还踌躇着,小刘冷笑道: “说是白说,他老人家多滑头,那会认真答应我们。” “难道我们随他这样下去吗?”小周瞪了眼了。

 “我说你是个草包不是?其实我们不让太太奶奶们来上学也不难,哼,给她们一个‘坚壁清野’,比上校长那里说灵验得多了。” 因为上学期历史考题上有“坚壁清野”,大家一听就明白这意思是学俄国对待拿破仑的故事,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运用到目前事情上,经小刘的口说出来,大家都觉用得俏皮。

 “对了,给她一个‘坚壁清野’,小牛儿,你做先锋。”小周兴致得很。

 “连题目都没弄清,‘坚壁清野’是不用打仗的!”小刘道。

“倒是得有人做军师,大家听他号令行事。”

 我们大家不期异口同声的嚷,“举小刘做军师。” 

“不要嚷,姐姐们!”小刘皱眉笑道,“这事还得大家同心做去。”

都是十多岁的孩子,谁不喜欢看热闹,平常没事都恨不得变出事来,何况真有了题目。于是大家交头接耳的议了许多方法,军师分派我们去运动别的同学,日期愈早愈好,所以准定了那天下午上缝纫时施行“坚壁清野”政策。

象是算好了的,等到这事打发得有些眉目,就打上课铃了。上博物时谁还有心听讲,大家递字条,挤眼,歪嘴还不够,远些的还掷纸团儿。幸亏那先生是出名的“善人”,学生答不出立刻就替说了,永远没叫我们红过一回脸,瞪着眼多站过几分钟。学生们怎样淘气,他都装看不见。 好容易混够了五十分钟,一听见下课铃声,我们几个人的面上蓦然罩了一层喜色。先生下台后,大家一哄的挟着包儿跑到楼上缝纫教室去。 缝纫先生是极好脾气,举止端庄而且年青守寡的人,所以给她起名叫“李宫裁”,因为这外号并不含恶意,有时我们说顺了口,竟至上缝纫谈话时也用这个名,先生听见几次,并没着恼。 平常上缝纫本来就不安静,今天楼板格外响,连玻璃窗都震动了。楼下三年级学生吵得耳朵痒,好事的早跑到院子前仰着头喊,“楼上跑野马了吗?”

  我们今天有比这拌嘴有趣的事占去了,谁也不理会楼下的叫骂,只有小刘精神足,她答了一句“跑天马了,这是诸神朝天!”

缝纫先生常常迟到十分八分钟的,但是我们因为今天预定好计划都早早的坐齐了,那“鸭子”也随大家坐了等。 正在吱吱喳喳象众鸟开巢一样吵着,忽然小刘跳进来大声说道:“告诉你们一件新闻,方才我到李妈房打浆子,一个老婆子抱着包衣服进来说是找朱少奶奶的,我回说这里是学堂,那来什么猪少奶奶狗少奶奶,叫她到别的公馆找吧,她赖着不肯走,只央求我问一问去。我说‘我们难道会藏起你的少奶奶吗?’她答得倒怪可怜的,她说‘这是唔家二爷怕他奶奶回家着凉,巴巴的催我送了来,若送不到,回去还不挨骂吗?’”

  “在座诸位都听见了吧?”小周接着高声问,“谁有这样多情多义的‘黑漆板凳’没有,请到前面认人拿东西。”

  “别忙呀,还没讲完呢。我听老婆子说得有趣,就想领她上楼玩玩,谁想到她望着楼梯,两条脚只发抖,她叫我最好替她问一问,我说,‘老实告诉你吧,这里没有什么奶奶儿,媳妇儿来上学,别找挨骂吧。二爷要孝顺二奶奶回家再孝顺好了,这里姑娘脸皮嫩,听了都要脸红。’”

“到底老婆子走了没有?”小周笑着问。 “你这样注意她,别是来找你的吧?”小刘说。 “呸,倒霉鬼!”小周跳起啐道。大家哄堂一笑。 “老婆子还说什么?”我是被派作可以插口说一两句话的一个,所以说了,可是这句话说得太笨,小刘的眼不满意的溜了我一下。不过她也答下去了。

  “我见她赖着不走,真是怪可怜的,就问她:‘你的少奶奶是怎么样儿的,我好替你找去。’”小刘仍笑容满面的说,“她说,‘不高不矮,一张福福气气的新开鸭蛋脸儿,一双不肥不瘦粽子样的小金莲儿,一对又尖又细的巧手儿……’”

“这不象老婆子说话的口气,你加上去的。”慧生在众人笑声中嚷道。 “别打岔,老婆子还说什么?”老吴也是派作可以插一两句话的一名,插得也如我一般板而笨。 “不说什么了!”小刘装作赌气样儿,“一些人要听,一些又骂我瞎诌,反正都是管闲事罢咧,那里有什么猪儿奶奶狗儿奶奶掷下了家跑到这乱烘烘的学堂来呢,”说完坐下了。

“哼,她们要来也得我们答应呀!”小周高声说。

  “其实在家里好好的服侍公婆,打点家务,有孩子的哄孩子,没孩子的哄丈夫,也就够忙的了,何必出来摆什么上学念书的臭架子,到考试时,忙不过来,没得现眼现世!”慧生拿出她的发议论本领来说这一套话。

我们正愁找不到起哄大笑的话,可巧小刘插口道: “你听她的话多逗笑。丈夫也同小孩一样,得人哄呢。”大家嘻嘻哈哈的又笑起来。

  “今天你们怎的了,女孩子家口口声声说什么丈夫,不害羞!”小周嚷着一转身坐在桌子上,眼却向四围一瞟,又道,“这是女孩子上的学堂,好意思的说这些!”

大家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太露骨了,只低低的笑了笑,我偶尔回头望了那“鸭子”一下,她正低头装做东西,那圆敦敦双腮红得象烤了火一般。 这时恰好“李宫裁”挟了包进来,小刘连忙咳嗽了一声,大家嘻着嘴笑着立起。

  “先生——”大家刚坐下,小刘含笑叫着,这是一时习气,见了好脾气先生,都要拉长声音喊。

“什么事?”

  “我们每人想做一件小孩子用的东西,请先生下次给我们出样子。”小刘方说完,大家扑嗤一笑。

“多大小孩用的?”先生问。

“大约送满月用的。”小周笑得差点说不出这一句。 “怎么每人都得做一件么?”先生问着,照常下来闲走,看学生做活。 “先生还不晓得我们快要做阿姨了。”小刘娇声娇气说。 “别太拉亲了,姐夫的脸儿还没见过是长的是圆的,就自称阿姨?”慧生冷笑一声。大家又笑起来。

“姐夫的脸当然是长的,谁不知道呵!”小刘话没完,笑声又起来。 “长的就长的罢了。脸儿还有当然不当然的吗?”不记得谁打一句岔。 “我们的姐夫天没冷就忧虑到天冷,那么多情多义,他的脸一定不会是圆的。”小刘答完,大家正待要笑,见小刘接下去,就暂且压下笑声。 “其实我们都是瞎忙,”小刘装出正经脸来,“正经说,姐姐的脸儿是圆的是扁的都没有认清楚,倒晓得姐夫的?好笑的很,送那家子的礼呵!”

  听完这话,大家放下手里活计,笑着转头乱望,小刘笑着说,“要认一 认吗?”

  我也学大家一样故意乱看,自然许多不能藏事的女孩子们的视线早就集中在那个旁听生了。只见她的脸儿更比方才红,做着活计的手,似乎有些抖嗦,虽然装出不理会的样子,可是低垂眼睑,始终没敢把我们看一下,口角虽咧着似乎陪过笑,但分明在那里现出呼吸困难的颤动。

李宫裁不知要拿什么下楼去,小周趁机会跳起喊叫了。 “不用瞎看,那一个脸儿顶红就是了。” 我们不约而同的一齐偷眼盯着那小媳妇,她的手抖得更利害,头又低了些。

“小周真不通,怎么脸儿红的就算是呢。”小刘假正经的说,“常言道‘脸儿红红,喜气重重,’那能指定脸红的就是你的姑奶奶?” “姑娘们什么叫做喜气重重,还不是‘拜了天地’就‘连生贵子’罢咧,你更不通。” 我们大约听她们对答得痛快,很得意的笑起来,不由得都想看一看那小媳妇怎样,便都转头向她看,谁也不管什么难为情。

  忽然小媳妇抬起头来,把手中做开的针线往地下一摔,声音急促的说道, “有什么看的!”眼中扑簌簌的掉下白豆大的泪点来,涨红了脸,溜出教室, 格登格登跑下楼去了。

她这一走倒把我们怔住,一时脸上笑意都消了,却默然了一会儿。还是小刘冷笑先开口。 “小周,她去校长那里告你呢。”

“得了,我小周岂是怕人告的!”小周大声道,“小刘,你别怕,有祸大家当。” “我会怕?我们‘坚壁清野’政策,正是要这样结果,要怕就不要做。”

小刘很得意的说。

“我们那么傻,怕她?”慧生笑道,“她还好意思去先生那里告!” 这时我们大家已经怔过了,正得意的想着己党计划成功,不知谁忽然大声叫起来,“‘坚壁清野’政策成功了!”

“小刘军师万岁!”小周跑过去抱着小刘的肩膀嚷。 “小刘军师万岁!小牛儿万岁!”许多声接着欢叫。 我们一边喊一边望着小刘,她此时好看极了,胖胖的有些象娃娃的腮愈加红得鲜妍,两个小酒涡很分明的露出来,一双大眼闪着异常可爱的亮光。

离那时大约有十二三年了吧,我住在武昌。 一天吃过午饭,即照样匆匆的上课去了,我在家里闷闷的收拾房子,忽然邮差敲门送了一封信来。原是旧同学老吴的,她在中学毕业又同我上一家大学,所以我们还常常通信。

  她的信的末一段说,“你的寂寞我早已想到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方才在人家吃饭,遇到一位女士,说起话来她原是小刘的小姑子,她说小刘现住在武昌,大井前街四号金宅,与你只隔一条街呢。你们住得如此近,太可朝夕谈心。呵,有她这样一个活泼的可人儿从今你不会烦闷了!我倒羡慕你们。”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近来我实在是闷得慌。除了一星期去教两点钟浅易不要预备的外国语外,其余时光都蹲在家里,武埠高墙浅院的房子我又是初次住,静坐时偶尔抬头一望,只觉得黑漆的四面都是高墙,有一回我睡醒午觉时忽然疑惑起来,“这别是犯了什么法来坐监牢了吧?”

  我既没有那登临黄鹤楼的风雅,又没有过江逛洋行的豪兴,到街上去吧, 路是又窄又硬,并不好走,过一辆两辆车,就得腆着脸钻进一间毫不相干的铺子内回避,那些伙计们冲着你笑那毫不相干的笑,一个不留神,衣服上还会被水烟袋吹出来的烟壳烧一个窟窿,留作纪念。

  连收到信到我出门去访小刘,大约还不到五分钟吧,想到我的枯闷愈加想起那伶俐活泼的小刘来了,我想起许多的话要同她谈,想到她的小鸟般的轻灵举止,想到她言辞的俏皮风致,那怎都是熔化烦闷的阳光呵。

  到了前街,面前仍然立着一垛一垛高得望着脖子会痛的墙,我数到第四个大门抬头一看,正是四号金寓。我赶紧敲门。

  敲了一会儿,手都有些痛了,才听见拖鞋答拉答拉声来到门边,我报了姓名,大约女子声占些便宜,没听完,门就开了。

  门内女仆,一边问我话,一边打呵欠,在往常我也许看不惯,不过这时正在高兴上头,一些也没觉得,反笑着同她讲。

“哦,找太太的,请到厅上坐吧。” 我跟她只有四五步便进了厅子,那里正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同一个相仿的女孩共抢长桌上的一盘花生。男孩是连皮带衣的放到嘴内,大概吃得太忙的原故,吐花生衣时连花生肉也吐出来,青灰的砖地上,很分明的载着一小堆一小堆象痰又带花生衣脏样子的东西。孩子们见了我,都瞪了乌漆的大眼, 倒有些象从前的小刘,我心想,难道这是她的孩子不成。

“太太就来,你请喝茶吧。”女仆递给我一杯茶。

我接着,啜了一口,觉得有一股药味,只得放下。 看着女仆进了右手挂着一张带油泥手印的浅绿花布帘子房门,听着主仆唧唧说话,忽然哇哇几声,象是几个月的孩子哭罢。接着拍孩子声,帘子撩起,一个三十上下,脸色黄瘦的女人,穿了一件旧青花丝葛的旗袍,襟前闪着油腻光,下摆似乎扯歪了。这是小刘,我知道,但是我的记忆却不容我相信。

“对不起,让你等!”这女人面上堆了不自然的浅笑。

“好久不见了,”我想不起接什么话,笑得也很不自在。 难道面前这女人真是小刘吗?苹果一般的腮怎会是这黄蜡色的呢?那黑白分明闪着灵活的双眸怎会是这混浊无光的眼儿呢?咳,那笑容,那苗条身材……这样我想着只怔怔的对着目前的人。

 “你几时来武昌的?”她被我盯住也不会脸红了,有气无力的问道。 

“半年多了,”我觉得自己太过呆了,想吐口吐沫,解一解目前窘困, 咳了一声,回过头去想吐在痰盂里,不想盂内的气味直冲上来,熏得我真要吐,只好赶紧走开。 “我是今天才知道你也在武昌,还是我们班的老吴来信告诉我的。”本来底下还想告诉她我怎样急急赶来,不过说到这里,一望到对面坐的并不象我想看的那个人,就不好意思多讲。

“那个老吴?”她微蹙眉想着问。

 “就是吴玉清,她在上海遇到了你们金先生的令妹,说起来,才知道你在武昌住。”

“哦——就是我们的四小姐。”她说着却拿眼瞟着吃花生的两个孩子。

 “我们不见已经十一年了吧,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说。

“他,”指着那男孩,她说,“上头还有两个姊姊。”

 “你那年出阁的,怎么也没通知我们。”我笑问。

 “十七岁出阁的吧,”她算着说,“大宝今年七岁,对了,正是出阁的第二年添她的。” 

“现在共有几个宝宝了?”

 “四个女的,一个男的。”

“小周听说也出嫁了,你知道她在那里吗?”我问。

 “她早死了,死得很惨,听说是怀了个怪胎,生不下来,开了肚子,受不了就死了。这还是我们亲戚亲眼看见的。” 大约因为分别已久,事也过去来,所以不觉得怎样伤悼,不过沉默了一会儿。 “慧生有给你通信吗?”她追想往事问道。

  “只头一年慧生给过我几封信,后来听说她出嫁了,这两年简直没消息。”我说完不觉叹了一口气。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我在路上想同她说那些话都上那里去了,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这时那男孩撩起小长袍喊。 “妈,拉屎。” “孙妈,来同少爷拉屎。”她叫道。

女仆应声进来,把方才吐过吐沫的痰盂往里拉一步,抱孩子坐在上面。

  “坐好了,我去拿纸去。”孙妈说完正走出去,却被太太唤住道,“装两碟子来。”

孩子蹲坐在痰盂上,唔——唔——的呻吟着,屋内立刻充满了臭味。

  我惘惘的望着痰盂上的孩子,他的荸荠脸儿,薄片嘴儿和漆黑的大眼珠子都还可爱,如果那鼻子不是那踩扁了面团似的,腮上再红些,倒是一个很好缩小的小刘了。

“他长得有些象你,一定聪明吧?”我说。

 “唉,淘气得利害,一家人又宠他。” 

“也是因为他会哄人,所以大家惯得他淘气吧。”我笑说。

 “他上头一连两个都是女的,所以大家都宝贵他一些。”

 “两个姊姊已经上学了吧?”我望了望说。

 “跟奶奶上街去了,来武昌后还没有空儿去找学堂。”她说着耸了眉。孙妈一手端着两个碟子,一手拿着几张草纸走进来。孩子望到碟内糖果,嚷着要吃。

 “拉完再能吃,宝贝。”母亲柔声道,“不要嚷,客人要笑话你了。”

 “我要吃——”他张开了小嘴喊。

 “起来再给你,一边拉,一边吃,人家要笑话的,宝贝是听话孩子。”

母亲仍然和声哄着。 “我要一边拉一边吃!”孩子怒声嚷,小脸涨得通红。 孩子说出蛮话,她并不生气,只是不作声。 “给我呀——妈,讨厌鬼!”孩子又吼了一声。

母亲仍不作一声,脸上并无丝毫怒意,反起身哄着孩子擦屁股。 “我要这个!”孩子跳到茶桌前伸手去抓碟子。 妈立刻跑过去,把碟子推到桌心,一边说,“客还没吃呢,我给你,不要自己抓。” “要多多的,不给我,我打你!”他叫着喊,妈又多抓了两把给他。孩子一边闹着,一边把糖塞到口里,吃得太忙,只听见他鼻孔呼吃呼吃的响, 一会儿鼻涕流下来直滴到唇上,他一把抓着就抹在妈的袍子上。 “怎的抹在我身上!”妈轻轻说了声,一边替他擦。

  “擦得我鼻子多痛呀!”孩子嚷着一拧身走到门边,使劲儿把门一摔, 只听砰砰一响,房里的娃娃就呀呀哑哑大哭起来。

母亲赶忙走进里房,拍着哼着,抱了娃儿出来。 “也许要吃奶了吧?”我见娃儿还哭不止,这样问道。 母亲点了点头,一边喊孙妈拿牛奶瓶来。 “她不吃自己奶吗?”我问。 “自己那里有奶,末了四个都吃牛奶大的。”

  “你身子不大好吧,找医生看过没有?”我望着她异常黄瘦的面容,问道。

“我倒没有什么病,只是身子太虚了。去年年底小产了一个,今年七月就添她……”她底下的话被手里娃儿哭声吵得听不见了,末了,她急叫道, “孙妈,快拿牛奶来呀。孩子急死了!”

“牛奶瓶子给小少爷摔破了。”房外孙妈回道。

  “这怎办呢,真淘气!”母亲望着男孩子叹了口气,一边拍着哭的娃儿, 叫道,“孙妈,快把牛奶拿来吧,不用瓶子了。”

娃儿一边委屈的哭泣,躲在妈的怀里,不肯吃小匙子喂的奶,妈却不厌烦的一小滴一小滴硬灌进娃儿口中。 男孩子趁这机会跑到茶桌前,索性整碟核桃糖端到边沿,一把一把抓到嘴里去。

“看呛着,慢慢吃,我们不要,都留给你吃。”我忍不住说他。 这时放在外边玩刚会走的小女孩慢宕宕的走进来,向妈嚷饿,妈叫她等一会儿,她坐在门坎上很可怜的偷望着茶桌。我抓了一把核桃糖送过去,她正要送到嘴里吃,不意小哥哥跑过去恨恨的一把夺了过来,她抵抗不了,只 张了嘴呜呜咽咽的哭。

  “你这孩子,怎么还抢妹妹的糖!给她,明天再给你买好的。”母亲看着不忍说道。

“不给!哭,叫爸爸打你。”男孩瞪了眼对女孩看着。

“仗着爸爸痛,不是欺负姊姊就欺负妹妹。”母亲向我说。

 “在家里他怕谁?”我笑了笑问。

 “谁也不伯。他爸爸一向不管孩子,我呢,身子又不好,今天起来,明天躺下的,那来精神管他们!”她说着有些气喘。

 “现在都还小,大一些就好了。”我只好这样说。

 “这孩子蛮是蛮一些,倒长得比那几个机灵,好起来很会哄人,只是身子不大好,所以常常爱闹脾气。”她说着眼是很慈爱的看着那男孩。我心下想,到底是“母亲”的话。 好容易小妹妹被老妈哄走了,娃儿不哭了,母亲把她送到里屋去。男孩跑过来拉我一把,歪着头向我笑。 我笑着逗他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便拉了我手,满屋子打转儿走。 偶然望到一张放了笔墨,却摆了许多像片的写字桌,我便站住了要看,他用手指着一个年青女子戏装的像片说,“这是比云霞,你看,”随又指一 张时髦打扮似乎电影员的,指道,“这是杨爱花!爸爸说这是什么星星?” 他说着抽了抽鼻子。

“这个呢,是谁?”我指了又一奇怪时装的像来问。 他摇了摇头,接着道,“那天爸爸去看电影,杨爱花出来唱歌。” “你去看了没有?” “爸爸不肯带我们去,大姐哭,妈打她。”他说着提起外面单布袍子擦鼻涕,露出里面更脏的小袄儿。 我正想赏玩一下其余女性的玉照,忽然他撒了手跑向门边去,一边高叫,“爸爸回来了,爸爸买香蕉来了——” 我顺眼望到大门边去,果然走进一个三十多岁,面貌枯黄身材瘦小的男子来,手中拿着一个包。孩子看见抱着腿要夺那包东西。

 小刘走了出来,向男人介绍道,”这是林女士,我们老同学。” 男人微笑点头,转身时隔着眼镜仔细盯了我一下,那看的神气,令人极不舒服,我忽然想起有时在街上因为避车跑进面生铺子里,柜台上伙计,就这样盯过我。我也明白这看法,只是看女人用的,虽令人难过,却不含什么 歹意吧。

“这不是香蕉!”孩子推了纸包儿,急了喊,一边缠着爸爸不依起来。

  “别弄脏我的袍子,你的手多脏呵!妈,给他点什么吃吧。”爸爸推孩子到妈身前,自己转身进里屋去了。

“刚吃了一碟子糖,那里还要吃东西!”妈扶着孩子说,孩子跳着只闹要香蕉,不要别的。 见香蕉闹不出来,孩子跑到中间条桌前把上面盛着小金鱼的玻璃缸推下来,缸碎了洒了一地水,小金鱼在地上翻腾身子打滚。

母亲怔怔望了一下,叹道: “把姊姊顶喜欢的金鱼缸都打了,她们回来又有得闹!” 

我已经拿好手袋在手,说道,“我要去了,你几时有空儿请到我家去,就在后街十号。”

“坐一会再走,还早呢。”她慢慢站起说,“等孩子们好些我去看你。” 我走向大门去,她母子二人跟着,到了门口,我告了别,听她教孩子说,“阿姨,再会!” 这阿姨两字的声音,又清脆,又娇嫩,分明什么时听见过,我惘惘的一边想着一边走。

(初载 1929 年 2 月 10 日《新月》1 卷 12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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