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盾

半月以前,因为一种军医不大有办法的疙瘩病,张文安向师长请准了长假,离开那服务了三年多的师部。他得了假条,得了一千元的盘缠。额外又得了师长奖给的一千元,说是给他买药的。于是在路上他一直想着买一头牛回家,给两位老人家一种难以形容的惊喜。自从他家损失了那壮健的花牛以后,父亲好几次筹划款项,打算再买一条,都没有成功。

昨晚,张文安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庄,东边山峰上那一轮血红的旭日还没驱尽晨雾的时候,探望的人就挤满了张家的堂屋,向张文安探听也是在前方打鬼子的几个同村人的消息。

“不知道。”他想了想,慢慢摇着头说,“你想,前方地面有多大?光说前方,知道他们是在哪一个战区呢?就算是同在一个部队里罢,几万人呢,要不是碰巧,不会知道的。”

“哦,早猜到你是一个都不知道的啦!”有人这么讥讽了一句。

张文安着急起来了,正想辩白,却有一个比较老成的人插嘴道:“算了,算了!让我们来问一个人。他丢下了老母和妻子,带着他的四匹驮马投效了后方勤务,被编入运输队,万里迢迢的去打日本,他说不把鬼子打出中国去就不回家。这一个人,你不能不知道。他家里有两年光景接不到他的信了。”

“你到底也说出他的姓名来呀!”张文安局促不安地说。

“姓名么?”另一位不耐烦地叫了,“他就是山那边村子里的喂驮马的陈海清哪!”

他记起来了,自己还没上前方去的时候,村里曾经把这陈海清作为谈话的资料。他的眼睛亮起来了,说了一句:“陈——海清!怎么不知道!”可是戛然缩住,他又感到了惶惑。到了前方以后的陈海清,究竟怎样呢?然而由于一种受不住人家嘲笑的自尊心,更由于不愿老给人家一个失望,但感得众人的眼光都射住了他,便惊觉似的眼睛一睁:“陈海清是一个勇敢的铁汉子,勇敢的人不会死的。他应该是一个上等兵了,也许升了排长。他是我们村子里的光荣……”

午后,张文安爬上了那并不怎样高的山坡,只觉得两条腿重得很。当卖牛的董老头告诉他“千把块钱只好买半条牛腿”的时候,张文安固然呆了一下,但接着董老头谈到那些胀饱了的囤户豪侈糜乱的生活时,张文安骇住了。终于他惘惘然走出了那市镇,带着满肚子的懊恼和气愤。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衣服摸一摸衬衣口袋里那一叠票子,手上的感觉尽管还是和一路几千里无数次的扪摸没有什么不同,心里的感觉却大大两样了。

张文安刚要上坡,有一个人从坡上奔下来,见了他就欢天喜地招呼着。原来今天早上张文安信口开河说的关于陈海清的一切,早已传到了那儿子的耳朵里。

走近了一间草房,张文安正在迟疑不决,却已经被拉进了草房。张文安立即受了包围,呆了半晌,他这才看清在自己面前的,除了那儿子,还有一位老太太,而在屋角床上躺着的,又有一位憔悴不堪的中年妇人。

现在张文安已经真正定了神,现在他完全认明白:要是他这谎圆不了,那他造的孽可真不小。这一点,逼迫他提起了勇气。他开始支支吾吾编造起关于陈海清的近况、极有希望的前途,他又将陈海清编派在某师某营某连,而且还胡诌了一个驻扎的地名。这一家的三个人都静静地听着,他们那种虔敬而感奋的心情,从他们那哆开的嘴巴和急促而沉重的鼻息就可以知道。

忽然老太太颤着声音问道:“张先生,你回来的时候,我们的海清没有请你带个信来么?”

张文安又窘住了,心里正在盘算,一只手便习惯地去抚摸衣服的下摆,无意中碰到了藏在贴身口袋里那一叠钞票,蓦地他的心一跳,他自己也莫明其妙地兴奋起来,像队伍里的官长宣布重要事情的时候常有的手势,他大声说道:“信就没有,可是,带了钱来了!”随即很艰难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一叠票子来,莽撞地塞在陈海清儿子的手里了。

“啊,多少?”那年青人只觉得多,却还没想到多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一千,够半条牛腿罢了。”张文安懒懒地说,心里有一种又像痛苦又像辛酸的异样感觉。

1943年7月22日

【请思考】小说为什么以“报施”为题?请结合文本进行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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