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搜索

“托拉斯是它本身最大的弱点。”杰夫·彼得斯说。

“你那句话简直莫名其妙,”我说,“就象是说‘为什么是警察?’一样。”

“不见得。”杰夫说。“托拉斯和警察之间并没有联系。我的话是提纲挈领——是轴心——是一种实质。它的意思是说托拉斯既象一枚鸡蛋,又不象鸡蛋。打碎鸡蛋的时候,你得施加外力。要瓦解托拉斯,只能由里及外。象抱窝似的,等它孵出小鸡来。不妨看看在全国各地学院和图书馆里孵出来的那些啁啁啾啾、东张西望的毛头小伙子。不错,先生,每一个托拉斯本身就包含着毁灭的苗头,正如在乔治亚州卫理公会的黑人教徒举行野外布道会时,旁边一只喔喔啼叫的公鸡,或是在得克萨斯州竞选州长的一个共和党候选人。”

我开玩笑似地问杰夫,在他那变化无常、纷纭复杂、纠缠紊乱的生涯里,他有没有经营过那种称之为“托拉斯”的事业。使我吃惊的是,他居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干过一次。”他说。“即使是有由新泽西州颁发的执照的任何合法的垄断事业,都没有我们那次干得那样稳妥可靠。所有条件都对我们有利:风水,警察,胆量;再说,我们垄断的商品又是大众不可或缺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专和托拉斯过不去的人都挑不出我们的计划有什么毛病。相比之下,洛克菲勒的煤油小买卖简直象是没本钱的投机生意了。但结果我们是一败涂地。”

“大概是遇到了未曾预料的对手吧。”我说。

“不,先生,只是由于我刚才说过的原因。我们是作茧自缚。是一个自我遏止的事例。正如艾伯特·丁尼生所说的,投机倒把里出现了裂罅①。

①丁尼生的原诗是“琵琶里出现了裂罅”,意谓“破裂的先兆”。

“你总记得,我对你说过,我和安迪·塔克是多年的老搭档了。那人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有天才的策略家。他只要看到人家手里有一块钱,如果不能把它弄过来,就认为是奇耻大辱。安迪除了具有许多实用的常识之外,还受过教育。他从书本上获得了大量的经验,在任何与思想推理有关的题目上,他都能如数家珍,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各式各样的把戏他都玩过,上至在作介绍巴勒斯坦风光的报告时,放映大西洋城②定制服装师联合会年会的幻灯片;下至在康涅狄格州倾销用肉豆蔻木蒸馏的冒牌烧酒③。

②大西洋城:美国新泽西州西南的海滨避暑城市。

③美国康涅狄格州的别名是“肉豆蔻州”。

“一年春天,我和安迪在墨西作一次短暂的旅行,在逗留期间,费城的一个资本家付给我们二千五百元,收买了奇瓦瓦州一个银矿的一半儿股权。哎,银矿倒是确实存在。其余的一半儿股权至少值二、三十万元。不过我时常纳闷,不知那个银矿的主人是谁。

“回美国时,我们在格朗德河畔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小镇上歇歇脚。小镇的名字叫鸟城;其实不然。镇上有两千来个居民,大多数是男人。据我观察,他们的生活来源主要是靠同高栎树打交道。有些是牧人,有些是赌棍,有些是盗马贼,还有不少是干走私买卖的。我和安迪在一家既象屋顶花园,又象分格书柜的旅店住下。我们到达那天下起雨来。雨势之大,正如俗话所说的,水刺柏在安菲比斯山上拧开了水龙头①。

①水刺柏(Juniper Aquarius)和谑称的水神(Jupiter Aquarius)的读音相近,安菲比斯山(Mount Amphibious)和希腊神话中众神居住之地奥林匹斯山(Mount Olympus)读音相近。

“且说鸟镇有三家酒店。安迪和我虽然都不喝酒,但我们可以看到镇上的人整天在这几家酒店之间作三角形的穿梭运动,晚上半宿也是这样。大家仿佛都懂得该怎样去支配他们所有的钱。

“第三天下午,雨暂时停了一会儿,我和安迪便到镇边去看看泥景。鸟城座落在格朗德河与它的旧河道之间,如今旧河道成了一条又宽又深的旱谷。淫雨引起水位骤涨,河流和旱谷沿岸的土块开始松动坍塌。安迪看了很久。那个人的脑筋是永远不停的。接着,他把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主意告诉了我。当场就组织了一个托拉斯;我们回到镇上,立即把它推到市场上。

“首先,我们到那家字号叫蓝蛇的鸟城最大的酒店里,化了一千二百元把它盘下来。然后我们装作很随便的样子,逛到墨西哥佬乔的酒店里,聊聊下雨的天气,又用五百元买下了他的店。第三家化了四百元,很顺利就成交了。

“第二天早上,鸟城的人醒来,发现这个镇成了一个孤岛。河水冲进了旧河道,小镇被汹涌的激流围困住了。雨还下个不停,西北方乌云满布,预示未来的两星期内还有六个年平均降雨量。可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

“鸟城从它的窝里跳出来,抖擞一下羽毛,摇摇摆摆地去过它早晨的酒瘾了。可是瞧呀!墨西哥佬乔的酒店上着门板,另一个土砖盖的小救命站也关着门。镇上的成员自然而然地发出惊异口渴的呼喊,掉过头来直奔蓝蛇酒店。他们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酒吧柜台后面坐着垄断家杰斐逊阁下彼得斯,腰两边各插一支六响左轮,准备见机行事,或是收款找钱,或是行凶杀人。店里有三个侍者,墙上有一幅十英尺长的通告:‘各种酒类,一律一元。’安迪穿一身整洁的蓝色衣服,叼着一支金纸箍的雪茄,坐在保险箱上,准备应付非常事件。镇上的警察局长带着两名警察在维持治安,因为托拉斯答应免费供应他们喝酒。

“不出十分钟,鸟城便明白自己已落进笼中。我们本来担心会闹事;结果并没有。镇民们发现我们占了上风。最近的铁路线离这儿有三十英里;再说至少要等两星期,河水才能减退,人才能蹚过去。因此,他们只能和颜悦色地咒骂几句,开始往酒吧上扔银币,那叮咚的声响真象是一支木琴选曲。

“鸟城约有一千五百个到了荒唐年龄的成年人;其中大多数每天要喝三次至二十次酒,日子才能过下去。在洪水退去之前,蓝蛇酒店是他们能买到酒的唯一场所。这件事象一切真正伟大的骗局一样,干得又漂亮,又利索。

“十点左右,银元落在酒吧上的速度放慢了,从快步舞曲变成了两步舞曲和进行曲。我朝窗外望去,只见我们的顾客在鸟城储蓄信托公司门口排队,有一、二百人之多。我知道他们是在借款,好供托拉斯章鱼那又冷又粘的触手来攫取。

“中午时分,大家都按规矩回家吃饭了。我们吩咐侍者利用空闲也去吃饭。我和安迪清点了一下收入,竟有一千三百元之多。照我们估计,只要鸟城再被洪水围困两星期,托拉斯就有条件捐赠一幢有垫衬墙壁的宿舍①给芝加哥大学的教职员,还可以向得克萨斯州所有正派的穷人各赠一个农场,只要他能提供农场的地皮。

①有垫衬墙壁的房间是给疯子或企图自杀的犯人居住的。

“我们的成功使安迪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因为这个计划的草案来自他的推测和预感。他从保险箱上跳下来,点燃了店里最大的一支雪茄。

“‘杰夫,’他说,‘我想你走遍天下都找不到有哪三个贪心汉能想出比彼得斯-撒但-塔克股份有限公司更聪明的压制无产阶级的主意了。我们确实在小消费者的中风神经中枢②重重地打击了一下,可不是吗?’

②原文是sole apoplectic,与太阳神经丛(solar plexus)读音近似。

“‘哎,’我说,‘不管我们愿不愿意,看样子我们要象富翁那样闹闹胃气痛,玩玩高尔夫球,穿着苏格兰式的短裙去打猎啦。这场威士忌的小把戏确实非常成功。我很满意。’我说。‘我宁愿自肥,不愿减瘦。’

“安迪把我们最好的黑麦威士忌斟了一大杯,派了它应有的用场。据我记忆,他生平从不喝酒。

“‘这一杯祝贺神道的解放。’他说。

“他这样招惹了歪门邪道的神道之后,又为我们的成功干了一杯。然后,他开始为垄断事业祝酒,上至赖苏里③和北太平洋铁路公司,下至规模比较小的企业,诸如教科书联营书店,人造黄油专卖公司,利哈伊山谷无烟煤矿和大苏格兰联合煤矿公司。

③赖苏里(1875?~1925):摩洛哥土匪,绑架了三个英美人,摩洛哥苏丹为了避免引起国际纠纷,防止英、美借故宣战,便用大量金钱赎出肉票。

“‘安迪,’我说,‘为我们的垄断业同行的健康干杯,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饮酒不宜过度。你总知道,我们最出名、最惹厌的亿万腐翁都是靠清茶和狗饼干过日子的。’

“安迪到后房去了一会儿,出来时已换上他最好的衣服。在他那双温和而骚乱的眼睛里,有一种穷凶极恶而又深情热烈的神情,叫我看了很不自在。我密切注视着,看他肚子里的威士忌会起什么作用。在两种情况下,你是无法预计后果的。一是男人喝了第一杯酒,二是女人喝了最后一杯。

“不出一小时,安迪的微醺变成了酩酊大醉。他外表仍旧很庄重,还能保持平静,但是内心却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东西,一触即发。

“‘杰夫,’他说,‘你可知道我是山口——活山口?’

“‘那原是一个不说自明的假设。’我说。‘但你又不是爱尔兰人。你为什么不按照美国的语法规则和修辞说“人口”呢?’

“‘我是一个火山的山口。’他说。‘我浑身火辣辣的,肚子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的字句,非找一个出口不可。我觉得千千万万的同义字和词类在我身体里翻腾,’他说,‘我非发表一次演说不可。喝了酒之后,’安迪说,‘我总是有要演说的倾向。’

“‘那可不妙。’我说。

“‘据我记忆所及,’他说,‘酒精仿佛能激励我的朗诵和修辞意识。可不是吗,布赖恩①第二次竞选的时候,’安迪说,‘他们总是给我喝三杯杜松子酒汽水。在银本位的问题上,我比比利本人还能多讲两小时。不过最后人家让我相信还是金本位好。’

①布赖恩(1860~1925):美国律师,一八九六、一九○○和一九○八年三次竞选总统,均失败。他的竞选纲领之一是主张货币银本位制。

“‘既然你非把过剩的话发泄出来不可,’我说,‘你干吗不到河岸上去说一通呢?我记得好象有个名叫坎塔里德斯①的老演说家,时常跑到海边上去发泄他肚子里的废气。’

①坎塔里德斯(cantharides)是鞘翅目昆虫斑蝥,它的干燥虫体内有剧毒,皮肤接触可致水泡。杰夫说的老演说家应是希腊的德莫斯特尼斯(前385?~前322)。(原书误为antharides,改正。——校者注)

“‘不行,’安迪说,‘我非得有听众不可。我觉得,如果我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人们就会把贝弗里奇参议员②称作沃巴什的伟大的小斯芬克斯石像。我一定要召集一批听众,杰夫,让我这个话语膨胀病松和一下,不然它会往里发展,害得我觉得自己象是索思沃思夫人③的毛边精装本。’

②贝弗里奇(1862~1927):美国历史家,政治家。

③索思沃思夫人(1819~1899):美国通俗小说家,作品以情节取胜,一度甚受欢迎。

“‘你想作的演讲是不是牵涉到某些特殊的定理和主题?’我问道。

“‘我没有什么偏爱。’安迪说。‘无论什么题材,我都能高谈阔论,曲尽其妙。我可以谈俄罗斯移民,约翰·济慈的诗歌,关税,卡比利亚④文学,或者排涝,并且能够轮番使我的听众啜泣,号哭,呜咽,流泪。’

④卡比利亚是北非阿尔及利亚一个区域。

“‘好吧,安迪,’我说,‘假如你非让郁结的话出笼不可,那你就到镇上去,找些厚道的居民发挥一通吧。我和弟兄们来照看这里的买卖。人们马上就要吃完中饭了,咸肉和豆子总会使人口渴的。午夜之前,我们至少还应该捞它一千五百块钱。’

“于是安迪走出了蓝蛇酒店。我看到他拦住街上的行人,同他们说话。没多久,就有五六个人围在一起听他的;再过一会儿,只见他在街角上正向一大群人指手划脚,大发议论。他走开时,人们一个个都跟着他。他嘴一直没有闲,把人们领到鸟城的大街上。路上还有许多人纷纷跟上。这情形叫我想起以前在书上看到的,海德西克的彩衣风琴手把镇上的孩子都拐跑的老骗术。①

①传说一二八四年德国哈默尔恩小镇有鼠患,一个神秘的彩衣风琴手把老鼠全引走后,居民没有履约给他酬劳,他便把镇上的儿童都引走了。

“一点钟到了;接着是两点,三点也跑到了终点线;可是鸟镇的居民没有一个进来喝酒。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几只鸭子和几个去铺子买东西的妇女。那时候也只下着细雨。

“一个孤零零的男人走来,停在蓝蛇酒店门口,把靴子上的泥刮掉。

“‘朋友,’我说,‘出了什么事啦?今天上午,大家还欢欢腾腾的,现在全镇却象是蒂尔和锡丰的废墟,只有一只蜥蜴在城门的吊闸上孤零零地爬着。’

“‘镇上的人,’那个身上带泥的人说,‘全到斯佩里的羊毛仓库去听你那搭档的演讲啦。在主题和结论方面,他发表的议论倒很出色。’那人说。

“‘我希望他快点休会,’我说,‘生意疲软,不休会也不行啦。’

“当天下午,没有一个顾客上门。六点钟,两个墨西哥人把搭在驴子背上的安迪送回酒店。我们把他抬到床上时,他仍旧手舞足蹈,喋喋不休。

“我把现金锁好,上街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个人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他说安迪作了两小时的演讲,精彩万分,无论在得克萨斯或是世上任何别的地方都难得听到。

“‘他讲的什么呀?’我问道。

“‘戒酒。’他说。‘演讲结束后,鸟城每一个人都具结保证,一年之内决不喝酒。’”

当然,这篇故事里少不了皇帝与皇后。皇帝是个可怕的老头儿,身上佩着几支六响手枪,靴子上安着踢马刺,嗓门是那么洪亮,连草原上的响尾蛇都会吓得往霸王树下的蛇洞里直钻。在皇室还没有建立之前,人们管他叫“悄声本恩”。当他拥有五万英亩土地和数不清的牛群时,人们便改口叫他“牛皇帝”奥唐奈了。

皇后本是拉雷多①来的一个墨西哥姑娘。可是她成了善良、温柔、地道的科罗拉多主妇,甚至劝服了本恩在家里尽量压低嗓门,以免震破碗盏。本恩尚未当皇帝时,她坐在刺头牧场正宅的回廊上编织草席。等到抵挡不住的财富源源涌来,用马车从圣安东尼运来了软垫椅子和大圆桌之后,她只得低下乌发光泽的头,分担达纳埃②的命运了。

①拉雷多:美国得克萨斯州南端的城市,在格朗德河畔,对岸即是墨西哥。

②达纳埃:希腊神话中阿尔戈斯王的女儿,被幽禁在高塔内。

为了避免大逆不道起见,我先向你们介绍了皇帝和皇后。在这篇故事里,他们并不出场;其实这篇故事的题目很可以叫做“公主、妙想和大煞风景的狮子”。

约瑟法·奥唐奈是仅存的女儿,也就是公主。她从母亲那儿秉承了热情的性格和亚热带的那种皮肤微黑的美。她从本恩·奥唐奈皇上那儿获得了大量的魄力、常识和统治才能。要瞻仰这样结合起来的人物,即使跑上许多路都值得。约瑟法骑马疾驰的时候,能够瞄准一只拴在绳上的蕃茄铁皮罐,六枪之中可以打中五枪。她同自己的一只小白猫可以一连玩上好几个钟头,给它穿上各式各样可笑的衣服。她不用铅笔,光凭心算,很快就能告诉你:一千五百四十五头两岁的小牛,每头八块五毛,总共可以卖多少钱。大致说来,多刺牧场面积有四十英里长、三十英里宽——不过大部分是租来的土地。约瑟法骑着马儿,踏勘了牧场的每一块土地。牧场上的每一个牧童都认识她,都对她忠心耿耿。里普利·吉文斯是多刺牧场上一个牛队的头目,有一天见到了她,便打定主意要同皇室联姻。僭妄吗?不见得。那时候,纽西斯一带的男子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并且说到头,牛皇帝的称号并不代表皇室的血统。它多半只说明:拥有这种称号的人在偷牛方面特别高明而已。

一天,里普利·吉文斯到双榆牧场去打听有关一群走失的小牛的消息。他回程时动身晚了些,当他到达纽西斯河的白马渡口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从那儿到他自己的营地有十六英里。到多刺牧场有十二英里。吉文斯已经很累了,便决定在渡口过夜。

河床上有个水坑,水很清洁。两岸长满了茂密的大树和灌木。离水坑五十码远有一片卷曲的牧豆草地——为他的坐骑提供了晚餐,为他自己准备了床铺。吉文斯拴好马,摊开鞍毯,让它晾晾干。他靠着树坐下,卷了一支纸烟。河边的密林里突然传来一声发威而震撼人心的吼叫。拴着的小马腾跃起来,害怕地喷着鼻息。吉文斯抽着烟,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拿放在草地上的枪套皮带,拔出枪,转转弹膛试试。一尾大(鱼箴)鱼噗通一声窜进水坑。一只棕色的小兔子绕过一丛猫爪草,坐下来,胡子牵动着,滑稽地瞅着吉文斯。小马继续吃草。

黄昏时分,当一头墨西哥狮子在干涸的河道旁边唱起女高音的时候,小心提防是没错的。它歌子的主题可能是:小牛和肥羊不好找,光吃荤食的它很想同你打打交道。

草丛里有一只空水果罐头,是以前过路人扔在那儿的。吉文斯看到它,满意地哼了一声。在他那件缚在马鞍后面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些碾碎的咖啡豆。清咖啡和纸烟!牧牛人有了这两样东西,还指望别的什么呢?

不出两分钟,他生起了一小堆明快的篝火。他拿着罐头朝水坑走去。在离水坑十五码时,他从灌木枝叶的空隙中看到左边不远处有一匹备女鞍的小马,搭拉着缰绳在啃草。约瑟法·奥唐奈趴在水坑旁边喝了水,站了起来,正在擦去掌心的泥沙。吉文斯还看到在她右边十来码远的荆棘丛中,有一头蹲着的墨西哥狮子。它的琥珀色的眼睛射出饥饿的光芒,眼睛后面六英尺的地方是象猎狗猛扑前那样伸得笔直的尾巴。它挪动后腿,那是猫科动物跳跃前的常态。

吉文斯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他的六响手枪在三十五码以外的草地上。他暴喊一声,窜到狮子和公主中间。

吉文斯事后所说的这场“格斗”是短暂而有点混乱的。当他冲到战线上时,他看见空中掠过一道模糊的影子,又听到两声隐约的枪响。紧接着,百来磅重的墨西哥狮子落到了他头上,噗的一声重重地把他压倒在地。他还记得自己喊道:“让我起来——这种打法不公道!”然后,他象毛虫似地从狮子身下爬出来,满嘴的青草和污泥,后脑勺磕在水榆树根上,鼓了一个大包。狮子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吉文斯大为不满,并且觉得受了骗。他对狮子晃晃拳头,嚷道:“我跟你再来二十回合——”可他立即省悟过来。

约瑟法站在原来的地方,若无其事地在重新填装她那把镶银把柄的三八口径手枪。这样射击并不困难。狮子脑袋同悬在绳子上的蕃茄罐头相比,目标要大多了。她嘴角和黑眼睛里带着一丝挑逗、嘲弄和叫人恼火的笑意。这位救人未遂的侠士觉得丢脸的火焰一直烧到他的灵魂。这本来是他的大好机会,梦寐以求的机会;可是成全他的不是爱神丘比特,而是嘲弄之神摩摩斯。毫无疑问,森林中的精灵们一定在捧着肚子窃窃暗笑。这简直成了一出滑稽戏——吉文斯先生同剥制狮子一起演出的滑稽闹剧。

“是你吗,吉文斯先生?”约瑟法说,她的声调徐缓低沉,象糖精一般甜。“你那一声叫喊几乎害得我脱靶。你摔倒时有没有砸伤头?”

“哦,没什么,”吉文斯平静地说,“摔得不重。”他屈辱地弯下腰,把他那顶最好的斯特森帽子从狮子身下抽出来。帽子压得一团糟,很有喜剧效果。接着,他跪下去,轻轻地抚摸着死狮子那张着大嘴、好不吓人的脑袋。

“可怜的老比尔!”他伤心地说。

“那是怎么回事?”约瑟法敏捷地问道。

“你当然不明白,约瑟法小姐,”吉文斯说,同时露出让宽恕胜过悲哀的神情。“谁也不能怪你。我想救它,但是无法及时让你知道。”

“救谁呀?”

“还不是老比尔。我找了它一整天。你明白,两年来它一直是我们营地里的宠物。可怜的老东西,它连一只白尾灰兔都不会伤害的。营地里的弟兄们知道这件事后,都会伤心的。不过你当然不知道比尔只不过是同你闹着玩。”

约瑟法的黑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里普利·吉文斯顺利地混过了这一关。他沉思地站着,把他那黄褐色的头发揉得乱蓬蓬的。他眼睛里露出懊丧的样子,还掺杂着一些温和的责怪。他那清秀的脸上显出一种无可非议的哀伤。约瑟法倒有点拿不准了。

“那你们的宠物跑到这儿来干吗?”她负隅顽抗地问道。“白马渡口附近又没有营地。”

“这个老家伙昨天从营地里逃了出来。”吉文斯胸有成竹地说。“丛林狼没把它吓坏可真奇怪。你明白,吉姆·韦伯斯特,我们营地里管坐骑的牧人,上星期弄了一头小猎狗到营地里来。这头小狗真叫比尔受罪——它一连好几个小时钉在比尔背后,咬它的后腿。每晚休息时,比尔总是钻在一个弟兄的毯子底下睡觉,不让小狗找到它。我猜想它一定是愁得走投无路了,否则是不会逃跑的。它一向是离开了营地就害怕。”

约瑟法看看那只猛兽的尸体。吉文斯轻轻拍了拍狮子的一只可怕的脚爪,这只脚爪平时一下子就可能送掉一条小牛的命。那姑娘深橄榄色的脸上慢慢泛起一片红晕。这是不是真正的猎人打到不应该打的猎物时,感到羞愧的表示呢?她的眼色柔和了些,垂下来的眼睑把先前那种明显的取笑的光芒全赶跑了。

“我很抱歉,”她低声下气地说,“不过它看上去是那么大,又跳得那么高,所以——”

“可怜的老比尔肚子饿啦,”吉文斯立即替死去的狮子辩护说,“我们在营地里总是叫它跳起来,才给它吃的。它为了一块肉还躺在地下打滚呢。它看到你时,以为你会给它一点儿吃的东西。”

约瑟法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

“刚才我可能会打着你!”她嚷道。“你已经跑到了中间。你为了救你那心爱的狮子,甚至冒了生命危险!那太好啦,吉文斯先生。我喜欢对动物仁慈的人。”

不错,现在她的眼色里甚至有了爱慕的成分。总之,在一败涂地的废墟中出现了一个英雄。吉文斯脸上得意的神情很可以替他在“防止虐待动物协会”里谋一个重要的位置。

“我一向喜欢动物,”他说,“马呀,狗呀,墨西哥狮子呀,牛呀,鳄鱼呀——”

“我讨厌鳄鱼,”约瑟法马上反对说,“拖泥带水的,叫人看了起鸡皮疙瘩的东西!”

“我说过鳄鱼吗?”吉文斯说。“我想说的准是羚羊。”

约瑟法的良心促使她再想出一些补救的办法。她忏悔似地伸出了手。她的眼睛里噙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请原谅我,吉文斯先生,好吗?你明白,我只不过是个小姑娘,一开头我很害怕。我打死了比尔,感到非常难过。你不了解我觉得多么难为情。我早知道的话,绝不会这么做的。”

吉文斯握住她伸出来的手。他握了一会儿,让他的宽恕去克制因比尔的死而引起的悲伤。最后,他显然原谅了约瑟法。

“请你别再提这件事啦。约瑟法小姐。比尔的模样叫哪一位年轻小姐见了都会害怕的。我会向弟兄们好好解释的。”

“你真的不恨我吗?”约瑟法冲动地向他挨近了些。她的眼睛很甜蜜——啊,甜蜜和恳求之中带着优雅的悔罪的神情。“谁要是杀了我的小猫,我真会恨死他呢。你冒了中流弹的危险去救它,又是多么勇敢,多么仁慈啊!这样做的人实在太少啦!”从失败中夺得了胜利!滑稽戏变成了正剧!好样的,里普利·吉文斯!

现在天色已经黑了。当然不能让约瑟法小姐独个儿骑马回家。尽管吉文斯的坐骑露出不情愿的样子,他还是重新上鞍,陪她一同回去。公主和爱护动物的人——他们并辔驰过柔软的草地。周围弥漫着草原上丰饶的泥土气息和美妙的花香。丛林狼在远处小山上嗥叫!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

约瑟法策马靠拢一些。一只小手似乎在摸索。吉文斯的手找着了它。两匹小马齐步走着。两只手握住不放,一只手的主人说:

“以前我从没有害怕过,可是你想想看!如果碰上一头真正的野狮子,那怎么得了!可怜的比尔!你陪着我真叫我高兴!”

奥唐奈坐在房屋的回廊上。

“喂,里普!”他嚷道——“是你吗?”

“他陪我来的。”约瑟法说。“我迷了路,耽误了很久。”

“多谢你。”牛皇帝喊道。“在这儿过夜吧,里普,明天早晨再回营地。”

但是吉文斯不肯。他要赶回营地去。一清早有批阉牛要上路。他道了晚安,策马走了。

一小时后,熄了灯,约瑟法穿着睡衣,走到她卧室门口,隔着砖铺的过道,向屋里的牛皇帝招呼说:

“喂,爸爸,你知道那只叫做‘缺耳魔鬼’的墨西哥老狮子吗?——就是害死了马丁先生的牧羊人冈萨勒斯,在萨拉达牧场扑杀了五十来头小牛的那只。嘿,今天下午我在白马渡口结果了它的性命。它正要跳起来时,我用三八口径往它脑袋开了两枪。它的左耳朵被老冈萨勒斯用砍刀削去一片,所以我一看到就认识。你自己也不见得打得这么准,爸爸。”

“真有你的!”“悄声本恩”在熄了灯的寝宫里打雷似地说道。

在那年月,牧牛人都是天之骄子。他们是草原的大公,牛群的帝王,牧地的君主,牛肉和牛骨的大王。只要高兴,他们有条件乘坐镀金的马车。金钱劈头盖脑地落到牧牛人身上,他似乎觉得自己钱多得邪门。但是,除了买一只表盖上镶着许多大宝石、硌得肋骨生痛的金表,买一具嵌着银钉、配着安哥拉皮垫的马鞍,和在酒吧间请大伙喝威士忌之外,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花钱呢?

至于那些有女眷的牧场主,他们减少超额财富的门路就不那么局限了。在境况不如意的时候,夏娃后裔减轻钱包的本领也许会沉睡多年,可是,弟兄们哪,这种本领是永远不会灭绝的。

因此,为妻子所迫的“高个儿”比尔·朗利,离开了弗里奥河畔栎树丛生的圆圈横道牧场,到城里去享受成功的乐趣了。他的财产有五十来万元,收入还在不断增加。

“高个儿”比尔是在营地和草原上磨练出来的。幸运和节俭,冷静的头脑,寻找无主小牛的锐利目光,这种种因素加起来,使他从牧牛人变成了牧场主。后来,牛只买卖突然兴旺,幸运女神小心翼翼地穿过仙人掌刺丛来了,把她的丰饶之角①倾注在牧场庄屋的门口。

①丰饶之角:希腊神话中的主神宙斯年幼时从亚马尔泰亚羊人的头上拗下一只角,使它具有了魔力,拿这只角的人心里想要什么,角里立刻就有什么。

朗利在边疆小城查帕罗萨盖了一幢豪华的住宅。他成了俘虏,给套在社会生活的马车上。他注定要成为当地的头面人物。一开头,他象野马初次被关进栅栏里那样,挣扎了一阵子,接着也就把马鞭和马刺挂起,安于现状了。他无所事事,日子不好打发,便创办了查帕罗萨第一国民银行,被选为总经理。

一天,有个戴着镜片象放大镜那么厚的眼镜,害消化不良症的人,来到第一国民银行,在出纳员窗口递进一张气派十足的名片。五分钟后,银行全体职员在查帐稽核的指使下忙开了。

这位稽核,杰·埃德加·托德先生,竟然非常认真。

查完帐目以后,稽核戴上帽子,请总经理威廉·雷·朗利先生到小办公室去。

“唔,你觉得怎么样?”朗利音调深沉缓慢地问道。“牛群中有没有你看不顺眼的印记?”

“帐目都很清楚,朗利先生,”托德说,“我发现你的贷款也都符合手续——不过有一笔例外。有一张借据很糟糕——糟到这种程度,我猜想你一定还不了解情况的严重性。我指的是那笔借给托马斯·默温的一万元活期贷款。问题不仅在于数目超过了银行发放私人贷款的最高限额,而且既无担保,又无抵押。因此,你在两方面都违犯了国民银行法,政府随时都可以向你提出刑事诉讼。假如把这件事报告货币审计处——我有责任这么做——我相信一定会移交司法部执行。你该明白情况有多么严重了吧。”

比尔·朗利坐在转椅上,颀长的身躯慢慢向后靠去。他双手合抱,托着后脑,略微侧过头,望着稽核。稽核看到银行家果断的嘴角上泛起一丝笑容,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和善的亮光,不禁有点纳闷。等到他了解了这件事的严重性时,他的脸色就不会这样了。

“当然,这也难怪,你根本不认识汤姆·默温。”朗利几乎是亲切地说。“不错,我知道这笔贷款。除了汤姆·默温一句话以外,没有任何抵押品。不过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只要讲信用,他的话就是最好的抵押品。哦,是呀,我知道政府不是这样想的。看来我还是为这笔贷款去找一次汤姆。”

托德先生的消化不良症仿佛突然恶化了。他从放大镜似的眼镜后面惊讶地瞅着这位牧牛人出身的银行家。

“你明白,”朗利轻松地解释说,想了结这件事,“汤姆听说格朗德河岩石津那里有两千头两岁的小牛出售,每头八块钱就可以成交。我猜想那大概是老莱恩德罗·加尔西亚私运进来的牛队,急于脱手。那群牛到堪萨斯城可以卖十五元一头。汤姆清楚,我也清楚。他有六千元现款,我就把这笔交易的不足之数一万元借给了他。他弟弟埃德三星期前把牛赶去卖了。这几天里,他随时可能带着货款回来。他一来,汤姆就会归还借款的。”

稽核吓坏了。他也许有责任立即去电报局,把这个情形报告审计处。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直截了当地同朗利谈了三分钟。他终于使这位银行家了解到自己已站在灾难的边缘。之后,他提供了一线希望。

“今晚我要去希尔台尔,”他对朗利说,“查对那里的一家银行的帐目。回来时,我路经查帕罗萨。明天十二点,我再来这儿。到时候,如果这笔贷款已经清理,我在报告里就不提这件事。否则——我不得不尽我的职责。”

说罢,稽核鞠了一躬就走了。

第一国民银行的总经理在椅子上继续坐了半小时,然后点燃一支醇和的雪茄,到汤姆·默温家去了。默温,一个穿着棕色粗布裤子,神情显得深思熟虑的牧场主,正把脚搁在桌子上,坐在那儿编一条生皮马鞭。

“汤姆,”朗利靠在桌子上说,“有没有埃德的消息?”

“还没有。”默温继续编着鞭子,回答说。“我想这几天里埃德总该回来了。”

“有一个银行稽核,”朗利说,“今天去我们那里探头探脑,发现了你那张借据。你知道我认为没有问题,可是这样做是违犯银行法的。我本来断定在银行查帐之前你能归还那笔借款的,但是那家伙出乎意外地来了,汤姆。眼前我自己手头现款短缺,不然我可以垫一垫,替你兑付这张借据。他限我明天十二点以前解决,那时候我得拿出现款来抵帐,不然——”

“不然怎么啦,比尔?”默温看到朗利吞吞吐吐,便问道。

“唔,我猜想大概是被山姆大叔兜屁股踢出去吧。”

“我试试,把你那笔款子及时筹出来。”默温说,仍旧专心致志地在编马鞭。

“好吧,汤姆,”朗利转身向门口走去时说,“我知道你只要有办法就一定会做到的。”

默温扔开鞭子,到城里仅有的第二家银行去,那是库珀和克雷格合伙开的私营银行。

“库珀,”他对那个姓库珀的合伙股东说,“今天或者明天,我非筹到一万元不可。我这儿有一幢房子和地皮,大概值六千元,实际的担保品就这么些。不过我正在做一笔牛交易,几天之内,它给我带来的赚头就不止这个数目。”

库珀开始咳嗽起来。

“喂,看在老天份上,别拒绝。”默温说。“我欠人家一笔活期贷款,数目是一万元。现在要求归还了,要求归还的人同我在牧牛营地和守林营地一起待过十年。他可以要我所有的东西。他要我脉管里的血,我也一定会给他。他非搞到那笔钱不可,非常迫切——唔,他需要那笔钱,我有责任替他筹措。你知道我是有信用的,库珀。”

“那还用说吗,”库珀老于世故地同意说,“但是你知道,我有一个合伙人。我不能独断独行,私自放款。即使你手头有最可靠的担保品,我们也不可能在一星期之内贷给你。我们正要运一万五千元现款到罗克台尔,委托迈尔兄弟公司收购棉花。今晚就由窄轨火车运走。这一来,我们手头的现款也不多了。我们不能替你解决,非常抱歉。”

默温回到家里,重新编织马鞭。下午四点钟光景,他到了第一国民银行,隔着朗利办公桌的栅栏,凑过去说:

“我想办法在今晚——我是说明天——替你搞到那笔钱,比尔。”

“好吧,汤姆。”朗利平静地说。

那晚九点钟,汤姆·默温谨慎地走出他住的木头小房子。房子座落在城郊,这时候附近行人很少。默温的腰带里插着两支六响手枪,头上戴一顶垂边帽子。他迅速地沿着一条冷落的小街走去,到了同窄轨铁路平行的沙路上,最后来到离城两英里的水塔旁。汤姆·默温在这儿停住,用一条黑绸手帕蒙住面孔下部,拉下帽檐。

十分钟后,从查帕罗萨开往罗克台尔的夜班火车在水塔旁边停住了。

默温双手各握一支手枪,从一丛栎树后面站起身,向机车走去。他还没走上三步,两条有力的长胳臂突然从背后把他拦腰抱起,合扑摔在草地上。一个沉重的膝头抵住他的脊背,钢钳一般的手捉住了他的手腕。他就这样象小孩似地被制服了,直到机车加了水,重新起步,逐渐增加速度,开得看不见了为止。这时候,他才被松开,站了起来,发现抓他的人竟是比尔·朗利。

“这事绝不能这么解决,汤姆。”朗利说。“今天下午我见到了库珀,他把你同他谈的事告诉了我。晚上我去你家,见你带了枪出来,于是我一直尾随你到这儿。我们回去吧,汤姆。”

两人并肩走了。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过一会儿,默温开口说。“你要求归还贷款,我总得想办法清偿。比尔,假如他们为难你的话,你怎么办呢?”

“假如他们为难你的话,你又怎么办呢?”朗利反问道。

“我从没想到自己竟会埋伏起来拦劫火车,”默温说,“不过一笔活期贷款又是一回事了。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们还剩下十二个小时,比尔,过后那个探子又要来找你麻烦了。我们总得想办法把这笔款子筹措到手。我们也许可以——了不起的山姆·豪斯顿①啊!你听到了没有?”

①山姆·豪斯顿(1793~1863):美国军人,政治家,一八五九至一八六一年间任得克萨斯州州长。此处用作惊叹语。

默温突然奔跑起来,朗利跟了上去,只听得黑夜中有一个悦耳的口哨声,吹着“牧童悲歌”的凄凉的调子。

“他只会这一支歌。”默温一面跑,一面嚷道。“准保是——”

他们跑到了默温家。默温一脚把门踹开,冲进去,给屋子中间一只旧手提箱绊了一跤。一个风尘仆仆,皮肤黧黑,宽下巴的小伙子躺在床上抽着褐色的香烟。

“怎么样,埃德?”默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马马虎虎。”那个干练的小伙子懒洋洋地说。“刚乘了九点三十分那班火车回来。那批牛卖了,十五元一头,一个钱也不少。喂,老哥,别把那只手提箱踢来踢去啦,里面装着二万九千元现款呢。”

“女人的脾气,”有关这个话题的各种意见都提出来以后,杰夫·彼得斯开口说,“简直捉摸不定。女人要的东西正是你所没有的。越是希罕的东西,她越是想要。她最喜欢收藏一些她从没听说过的玩意儿。按照性格来说,女人对事物的看法倒不是片面的。

“一则由于天性,二则由于多闯了码头,我犯了这样一个毛病,”杰夫沉思地从架高的双脚中间望着炉子,接下去说,“就是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比一般人来得深刻。我几乎到过合众国所有的城市,一面闻着汽车废气,一面同街上的人们谈话。我用音乐、口才、戏法和花言巧语搞得他们目瞪口呆,同时向他们推销首饰、药品、肥皂、生发油和各种各样别的玩意儿。我在游历期间,为了消遣和安慰自己的良心,便对女人的性格作了一番研究。要彻底了解一个女人,非得下一辈子功夫不可。不过假如花十年时间,勤学好问,那么对女性的基本情况也可以知道一个大概。有一次,我刚从萨凡纳①经过棉花种植地带推销多尔比灯油防爆粉回来,在西部做巴西钻石和一种专利引火剂买卖的时候,就得到了一些教益。当时,俄克拉何马这一带刚开始发展。格思里在它中间象一块自动发酵的面团那样日见长大。这十足是座新兴的市镇——你要洗脸先得排队;吃饭的时间如果超过十分钟,就得另付住宿费;在木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要你付伙食费②。

①萨凡纳:美国乔治亚州东南的棉花集散港市。

②原文“board”有双关意义,可作“伙食”及“木板”解。

“由于天性和原则,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专爱发掘吃饭的好去处。于是我四下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个完全符合要求的地方。我看到一家开张不久的饭摊,经营它的是一个随着小城的兴旺搬来想发利市的人家。他们草草搭起一座木板房子,作为住家和烹调之用,房子旁边再支起一个帐篷,在那里面卖饭。帐篷里张贴着花花绿绿的标语,打算把劳顿的旅客从寄宿所和供应烈酒的旅馆的罪孽中超度出来。‘尝尝妈妈亲手做的软饼’,‘你觉得我们的苹果布丁和甜奶油汁怎么样?’,‘热烙饼和槭糖酱同你小时候吃的一模一样’,‘我们的炸鸡从没有打过鸣’——真是开胃解馋的绝妙文章!我对自己说,妈妈的游子今晚一定去那儿吃饭。结果去了。我就在那儿结识了玛米·杜根姑娘。

“杜根老头是个六英尺高,一英尺宽的印第安纳州人,他什么事都不干,整天躺在小屋子里的摇椅上,回忆一八八六年的玉米大歉收。杜根大妈掌勺,玛米跑堂招待。

“我一见到玛米,就知道人口普查报告有了差错。合众国里总共只有一个姑娘。要细细形容她可不容易。她的身段同天仙差不多,眼睛和风韵都是说不出的美。如果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样的姑娘,从布鲁克林桥往西直到衣阿华州的康斯尔布拉夫斯的县政府,都找得到类似她的人。她们在商店、饭馆、工厂和办公室里工作,自食其力。她们是夏娃的嫡系后裔,她们这一伙才有女权。假如男人对此表示怀疑,少不了挨一记耳刮子。她们和蔼可亲,诚实温柔,不受约束,敢说敢言,勇敢地面对人生。她们同男人打过交道,发现男人是可怜的生物。她们认为海滨图书馆里说男人是神话中的王子的报告,是缺乏根据的。

“玛米就是那种人。她活泼风趣,有说有笑,应付吃饭的客人时巧妙而敏捷,不容你嬉皮笑脸。我不愿意挖掘个人情感的深处。我抱定一个主张:所谓爱情那种毛病的变化和矛盾,正象用牙刷一样,应该是私人的感情。我还认为,心的传记应该同肝的历史传奇一起,只能局限于杂志的广告栏。①因此,我对玛米的感情,恕我不在这里开列清单了。

①心的传记指爱情小说,肝的历史传奇指药品广告。

“不久,我养成了一个有规律的习惯,就是在没有规律的时间里,只要帐篷里主顾不多,就逛进去吃些东西。玛米穿着黑衣服和白围裙,微笑着走过来说:‘喂,杰夫——你为什么不在开饭的时间来。你总是想看看能给人家添多少麻烦。今天有炸鸡牛排猪排火腿蛋菜肉馅饼’——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她管我叫杰夫,可是并没有特别的用意。只不过是便于称呼而已。为了方便起见,她总是直呼我们的名字。我要吃过两客饭菜才离开,并且象参加社交宴会似地拖延时间。在那种宴会上,人们不断掉换盘子和妻子,一面吃,一面兴高采烈地互相戏谑。玛米脸上堆着笑,耐心伺候,因为既然开了饭店,总不能因为过了开饭时间而不做生意呀。

“没多久,另一个名叫埃德·科利尔的家伙也犯了吃饭不上顿的毛病。他和我两个人在早饭与中饭、中饭与晚饭之间架起了桥梁,使饭摊成了连轴转的马戏团,玛米的工作则成了连续不断的演出。科利尔那家伙一肚子都是阴谋诡计。他干的大概是钻井、保险、强占土地,或者别的什么行当——我记不清了。他对人非常圆滑客气,说的话叫你听了服服贴贴。科利尔和我就这样又谨慎又活跃地同那个饭摊泡上了。玛米不偏不倚,一视同仁。她分施恩泽就象发纸牌一样——一张给科利尔,一张给我,一张留在桌上,绝不作弊。

“我同科利尔自然互相认识了,在外面也常常一起消磨时光。抛开他的狡诈不谈,他仿佛还讨人喜欢,尽管含有敌意,却很和蔼可亲。

“‘我注意到,你喜欢等顾客跑光之后才去饭馆吃饭。’有一天我对他这么说,想要探探他的口气。

“‘嗯,不错,’科利尔沉思地说,‘挤满了人的饭桌太嘈杂,叫我那敏感的神经受不了。’

“‘是啊,我也有同感。’我说。‘小妞儿真不赖,是吗?’

“‘原来如此。’科利尔笑着说。‘嗯,经你一提,倒叫我想起她确实叫人眼目清凉。’

“‘她叫我看了欢喜,’我说,‘我打算追她。特此通知。’

“‘我跟你一样说老实话吧,’科利尔坦白说,‘只要药房里的胃蛋白酶不缺货,我打算同你比赛一场,到头来你恐怕要害消化不良。’

“于是,科利尔同我开始了比赛。饭馆增添了供应。玛米愉快而和气地伺候我们,一时难分高低,害得爱神丘比特和厨师在杜根饭馆里加班加点,忙得不可开交。

“九月里的一个晚上,吃过晚饭,店堂收拾干净之后,我邀玛米出去散步。我们走了一段路,在镇边一堆木料上坐下。这种机会难得,我便把心里话都掏了出来,向她解释,巴西钻石和引火剂累积的财富已经足以保证两个人的幸福生活,还说这两样东西加起来的光亮也抵不上某人的一对眼睛,还说杜根的姓应该改作彼得斯,如果不同意,请说明理由。

“玛米没有马上开口。一会儿,她似乎打了个哆嗦,我觉得情况不妙。

“‘杰夫,’她说,‘你开了口,叫我很为难。我喜欢你,同喜欢别人的情况一样,可是世界上根本没有我愿意嫁的男人,也永远不会有。你可知道,男人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是一座坟墓。一具埋葬牛排猪排炸肝拼咸肉火腿蛋的石棺材①。不是别的,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两年来,我一直看男人们吃呀吃的,最后他们在我印象中成了只会贪嘴的两脚动物。他们只是在饭桌上操使刀叉盘碟之类的东西,此外一无可取。在我的心目和印象中,这种想法已经不可磨灭了。我也曾想克服它,可是不成。我听到别的姑娘们把她们的情人吹得天花乱坠,我真弄不明白。男人在我心里唤起的感情同绞肉机和食品室所唤起的一模一样。有一次,我去看日场戏,特地看看姑娘们一致吹捧的一个男演员。当时我的兴趣只在于琢磨他叫牛排是喜欢煎得生一点,适中,还是老一点,琢磨他吃鸡蛋是喜欢老一点,还是嫩一点。就是这么回事。杰夫,我根本不愿意同男人结婚,看他吃完早饭,再回来吃中饭,又回来吃晚饭,吃呀吃的,吃个没完。’

①原文“sacrophagus”是古代一种石棺,据信能分解吸收尸体。

“‘不过,玛米,’我说,‘日子一长,这种想法会消褪的。这是因为你看腻了的缘故。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男人也不是一天到晚吃个不停。’

“‘据我观察,男人是一天到晚吃个不停的。不行,让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吧。’玛米突然精神一振,眼睛明亮地说。‘我在特雷霍特①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名叫苏西·福斯特。她在铁路食堂里做女侍。我在那个城的一家饭馆里干过两年活。苏西比我更厌烦男人,因为在铁路食堂里吃饭的人更穷凶极恶。他们为了抢时间,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还要调情。呸!苏西和我作了一个通盘计划。我们打算积攒一点钱,差不多的时候,就把我们看中的一幢小平房和五英亩地买下来,我们住在一起,种些紫罗兰,卖给东部的市场。好吃的男人休想走近那个地方。’

①特雷霍特:美国印第安纳州西部的城市。

“‘难道女人从来不——’我刚开口,玛米立刻打断了我的话。

“‘不,她们从来不。有时候,稍微秀里秀气地吃一点;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原以为糖果——’

“‘看在老天份上,谈些别的吧。’玛米说。

“我刚才说过,这番经历使我了解到,女人天性喜欢追求空幻虚假的东西。拿英国来说,使它有所成就的是牛排;日耳曼的光荣应该归于香肠;山姆叔叔的伟大则得力于炸鸡和馅饼。但是,那些自说自话的年轻小姐,她们死也不肯相信。她们认为,这三个国家的赫赫名声是莎士比亚、鲁宾斯坦和义勇骑兵团②造成的。

②鲁宾斯坦(1830~1894):俄罗斯作曲家、钢琴家。“鲁宾斯坦”是德语中常见的姓,杰夫·彼得斯误以为他是德国人。义勇骑兵团是在一八九八年美国-西班牙战争中,西奥多·罗斯福和伦纳德·伍德指挥的在古巴作战的美国第一义勇骑兵团。

“这种局面叫谁碰到都要伤脑筋。我舍不得放弃玛米;但是要我放弃吃东西的习惯,想起来都心痛,别说付诸实现了。这个习惯,我得来已久。二十七年来,我瞎打瞎撞,同命运挣扎,可总是屈服在那可怕的怪物——食物——的诱惑之下。太晚啦。我一辈子要做贪嘴的两脚动物了。从一餐饭开头的龙虾色拉到收尾的炸面饼圈,我一辈子从头到尾都要受口腹之累。

“我照旧在杜根的饭摊上吃饭,希望玛米能回心转意。我对真正的爱情有足够的信心,认为爱情既然能够经受住饥饿的考验,当然也能逐渐克服饱食的拖累。我继续侍奉我的恶习。虽然每当我在玛米面前把一块土豆塞进嘴里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在葬送最美好的希望。

“我想科利尔一定也同玛米谈过,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因为有一天他只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块饼干,坐在那里细嚼慢咽,正象一个姑娘先在厨房里吃足了冷烤肉和煎白菜,再到客厅里去充秀气那样。我灵机一动,如法炮制。我们还以为自己找到了窍门呢!第二天,我们又试了一次,杜根老头端着神仙的美食出来了。

“‘两位先生胃口不好,是不是?’他象长辈似地,然而有点讽刺地问道。‘我看活儿不重,我的干湿病也对付得了,所以代玛米干些活。’

“于是,我和科利尔又暴饮暴食起来。那一阵子,我发现我的胃口好得异乎寻常。我的吃相一定会叫玛米一见我进门就头痛。后来我才查明,我中了埃德·科利尔第一次施展在我身上的毒辣的阴谋诡计。原先他和我两人经常在镇里喝酒,想杀杀肚饥。那家伙贿赂了十来个酒吧侍者,在我喝的每一杯酒里下了大剂量的阿普尔特里蟒蛇开胃药。但是他最后作弄我的那一次,更叫人难以忘怀。

“一天,科利尔没有到饭摊来。有人告诉我,他当天早晨离开了镇里。现在我唯一的情敌只有菜单了。科利尔离开的前几天,送给我一桶两加仑装的上好威士忌,据他说这是一个在肯塔基的表亲送给他的。现在我确信,那里面几乎全是阿普尔特里蟒蛇开胃药。我继续吞咽大量的食物。在玛米看来,我仍旧是个两脚动物,并且比以前更贪嘴了。

“科利尔动身之后约莫过了一星期,镇上来了一个露天游艺团,在铁路旁边扎起了帐篷。我断定准是卖野人头的展览会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一晚,我去找玛米,杜根大妈说,她带了小弟弟托马斯去看展览了。那一星期,同样的情况发生了三次。星期六晚上,我在她回家的路上截住她,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同她谈谈。我发现她的神情有点异样。她的眼睛柔和了一些,闪闪发亮。她非但不象要逃避贪吃的男人,去种紫罗兰的玛米·杜根,反倒象是上帝着意创造的玛米·杜根,容易亲近,适于在巴西钻石和引火剂的光亮下安身立命了。

“‘那个“举世无双奇珍异物展览会”似乎把你给迷住了。’我说。

“‘只是换换环境罢了。’玛米说。

“‘假如你每晚都去的话,’我说,‘你会需要再换一个环境的。’

“‘别那样别扭,杰夫,’她说,‘我只不过是换换耳目,免得老惦记着生意买卖。’

“‘那些奇珍异物吃不吃东西?’我问道。

“‘不全是吃东西的。有些是蜡制的。’

“‘那你得留神,别被它们粘住。’我冒冒失失地说。

“玛米涨红了脸。我不清楚她的想法。我的希望又抬了头,以为我的殷勤或许减轻了男人们狼吞虎咽的罪孽。她说了一些关于星星的话,对它们的态度恭敬而客气,我却说了许多痴话,什么心心相印啦,真正的爱情和引火剂所照耀的家庭啦,等等。玛米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奚落的神气。我暗忖道:‘杰夫,老弟,你快要摆脱依附在食品消费者身上的晦气了;你快要踩住潜伏在肉汁里的蛇了。’

“星期一晚上我又去了。玛米带着托马斯又在‘举世无双展览会’里。

“‘但愿四十一个烂水手的咒骂,’我说,‘和九只顽固不化的蝗虫的厄运立即降临到这个展览会上,让它永世不得翻身。亚门。明晚我要亲自去一趟,调查调查它那可恶的魅力。难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竟能先因刀叉,再因一个三流马戏团而丧失他的情人吗?’

“第二天晚上,去展览会之前,我打听了一下,知道玛米不在家。这时候,她也没有同托马斯一起在展览会,因为托马斯在饭摊外面的草地上拦住了我,没让我吃饭,就先提出了他的小打算。

“‘假如我告诉你一个情报,杰夫,’他说,‘你给我什么?’

“‘值多少,给多少,小家伙。’我说。

“‘姊姊看上了一个怪物,’托马斯说,‘展览会里的一个怪物。我不喜欢他。她喜欢。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你也许愿意知道这件事。喂,杰夫,你看这值不值两块钱?镇上有一支练靶用的来复枪——’

“我搜遍了口袋,把五毛的、两毛五的银币叮叮当当地扔进托马斯的帽子里。这情报好象是一记闷棍,害得我一时没了主意。我一面把钱币扔进帽子,脸上堆着傻笑,心里七上八下,一面象白痴似地快活地说:

“‘谢谢你,托马斯——谢谢你——呃——你说是一个怪物,托马斯。能不能请你把那个怪物的名字讲得稍微清楚一些,托马斯?’

“‘就是这个家伙。’托马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颜色的传单,塞到我面前,‘他是寰球绝食冠军。我想姊姊就是为了这个道理才对他有了好感。他一点东西都不吃。他要绝食四十九天。今天是第六天。就是这个人。’

“我看看托马斯指出的名字——‘埃德华多·科利埃利教授’。‘啊!’我钦佩地说,‘那主意倒不坏,埃德·科利尔。这一招我输给了你。可是只要那姑娘一天不成为怪物太太,我就一天不罢休。’

“我直奔展览会。我刚到帐篷后面,一个人正从帆布帐篷底下象蛇那样钻出来,踉踉跄跄地站直,仿佛是吃错了疯草的小马似的,同我撞个满怀。我一把揪住他的脖子,借着星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原来是埃德华多·科利埃利教授,穿着人类的服装,一只眼睛露出铤而走险的凶光,另一只眼睛显得迫不及待。

“‘喂,怪物。’我说。‘你先站站稳,让我看看你怪在什么地方。你当了威洛帕斯-沃洛帕斯,或者婆罗洲来的平彭,或者展览会称呼你的任何别的东西,感觉怎么样?’

“‘杰夫·彼得斯,’科利尔有气无力地说,‘放开我,不然我要揍你了。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松手!’

“‘慢着,慢着,埃德,’我回答说,把他揪得更紧了,‘让老朋友看看你的怪异表演。老弟,你玩的把戏真出色。可是别提揍人的话,因为你现在气力不济。你充其量只有一股虚火和一个空瘪的肚子。’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家伙虚弱得象头吃素的猫。

“‘我只要有半小时的锻炼,和一块两英尺见方的牛排作为锻炼对象,’他忧伤地说,‘我就可以同你争个高低,奉陪到底。我说,发明绝食的家伙真是罪该万死。但愿他的灵魂永生永世被锁起来,同一个满是滚烫的肉丁烤菜的无底坑相距两英尺。我放弃斗争,杰夫;我要倒戈投敌了。你到里面去找杜根小姐吧,她在注视独一无二的活木乃伊和博学多才的公猪。她是个好姑娘,杰夫。只要我能把不吃东西的习惯再维持一个时期,我就能比垮你。你得承认,绝食的一招在短期内是很高明的。我原是这么想的。喂,杰夫,常言道,爱情是世界的动力。我来告诉你吧,这句话不符合实际。推动世界的是开饭的号角声。我爱玛米·杜根。我六天不吃东西,就是为了讨她的欢心。我只吃过一口。我用大棒把一个浑身刺花的汉子打蒙了,夺了他嘴里的三明治。经理扣光了我的工资;可是我要的并不是工资。而是那个姑娘。我愿意为她献出生命,然而为了一盆燉牛肉,我宁愿出卖我永生的灵魂。饥饿是最可怕的东西,杰夫。一个人饿饭的时候,爱情、事业、家庭、宗教、艺术和爱国等等,对他只是空虚的字眼!’

“埃德·科利尔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了这番话。我经过分析,知道他的爱情和消化起了冲突,而粮食部门却赢得了胜利。我一向并不讨厌埃德·科利尔。我把肚子里合乎礼节的言语搜索了一番,想找一句安慰他的话,可是找不到凑手的。

“‘现在,只要你放我走路,’埃德说,‘我就感激不尽啦。我遭受了严重打击,现在我准备更严重地打击粮食供应。我准备把镇上所有的饭馆都吃个精光。我要在齐腰深的牛腰肉里蹚过去,在火腿蛋里游泳。人落到这个地步,杰夫·彼得斯,可够惨的——竟然为了一点吃食而放弃他的姑娘——比那个为了一只松鸡而出卖继承权的以扫更为可耻①——不过话又说回来,饥饿实在太可怕啦。恕我少陪了,杰夫,我闻到老远有煎火腿的香味,我的腿想直奔那个方向。’

①《旧约·创世记》二十五章:以扫是以撒的长子、雅各之兄,他看不起长子继承权,把它卖给了雅各,换了一膳之羹汤。原文“羹汤”(pottage)与“松鸡”(partridge)读音相近,埃德·科利尔说错了。

“突然间,风中飘来一股浓烈的煎火腿的气息;这位绝食冠军喷了喷鼻子,在黑暗中朝食料奔去。

“那些有修养的人老是宣扬爱情和浪漫史可以缓和一切,我希望他们当时也在场看看。埃德·科利尔是个堂堂的男子汉,诡计多端,善于调情,居然放弃了他心中的姑娘,逃窜到胃的领域去追求俗不可耐的食物。这是对诗人的一个讽刺,对最走红的小说题材的一记耳光。空虚的胃,对于充满爱情的心,是一剂百试不爽的解药。

“我当然急于知道,玛米被科利尔和他的计谋迷惑到了什么程度。我走进‘举世无双展览会’,她还在那儿。她见到我时有点吃惊,但并没有惭愧的表示。

“‘外面的夜色很美。’我说。‘夜气凉爽宜人,星星端端正正地排在应在的地方。你肯不肯暂时抛开这些动物世界里的副产品,同一个生平没有上过节目单的普通人类去散散步?’

“玛米偷偷地四下扫了一眼,我明白她的心思。

“‘哦,’我说,‘我不忍心告诉你;不过那个靠喝风活命的怪物已经逃出牢笼。他刚从帐篷底下爬出去。这时候,他已经同镇上半数的饮食摊泡上啦。’

“‘你是指埃德·科利尔?’玛米问道。

“‘正是,’我回答说,‘遗憾的是他又坠入罪恶的深渊了。我在帐篷外面碰上他,他表示要把全世界的粮食收成掳掠一空。一个人的理想从座架上摔下来,使自己成为一只十七岁的蝗虫时,可真叫人伤心。’

“玛米直瞅着我,看透了我的心思。

“‘杰夫,’她说,‘你说出那种话很不象你平时的为人。埃德·科利尔被人取笑,我可不在意。男人也许会干出可笑的事来,如果是为一个女人干的,在那个女人看来就没有什么可笑的。这样的男人简直是百里挑一都难找到的。他不吃东西,完全是为了讨我欢喜。假如我对他没有好感,那就未免太狠心,太忘恩负义了。他干的事,你办得到吗?’

“‘我知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后说,‘我错了,但是我没办法。我的额头已经盖上了吃客的烙印。夏娃太太同灵蛇打交道的时候,就决定了我的命运。我跳出火坑又入油锅①。我想我恐怕要算得上寰球吃食冠军了。’我的口气很温驯,玛米稍微心平气和了一些。

①英文成语有“out of the frying pan into the fire”(跳出油锅又入火坑),意谓“逃脱小难又遭大难”,这里颠倒了两字的次序,有“投入人世又贪口腹”之意。

“‘埃德·科利尔和我是好朋友,’她说,‘正象你和我一样。我回答他的话也同回答你的一样——我可不打算结婚。我喜欢跟埃德一起,同他聊聊。居然有一个男人永远不碰刀叉,并且完全是为了我,叫我想起来就非常高兴。’

“‘你有没有爱上他?’我很不明智地问道。‘你有没有达成协议,做怪物太太?’

“我们有时候都犯这种毛病。我们都会说溜嘴,自讨没趣。玛米带着那种又冷又甜的柠檬冻似的微笑,使人过于愉快地说:‘你没有资格问这种话,彼得斯先生,假如你先绝食四十九天,取得了立足点,我或许可以回答你。’

“这一来,即使科利尔由于胃口的反叛被迫退出以后,我对玛米的指望也没有什么改善。此外,我在格思里的买卖也没有多大盼头了。

“我在那里逗留得太久了。我卖出去的巴西钻石开始出现磨损的迹象,每逢潮湿的早晨,引火剂也不肯烧旺。在我干的这一门行业里,总有一个时候,那颗指点成功的星辰会说:‘换个城镇,另开码头吧。’那时,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小镇,我出门时总是赶着一辆四轮马车;几天之后,我套好车,到玛米那里去辞行。我并没有死心,只不过打算去俄克拉何马市做一两个星期的买卖,然后再回来,重整旗鼓,同玛米蘑菇。

“我一到杜根家,只见玛米穿着一套蓝色的旅行服,门口放着一只小手提箱。据说,她一个在特雷霍特当打字员的小姊妹,洛蒂·贝尔下星期四结婚,玛米去那儿做一星期客,举行婚礼时帮帮忙。玛米准备搭驶往俄克拉何马的货车。我立即鄙夷地否定了货车,自告奋勇地送她去。杜根大妈认为没有反对的理由,因为货车是要取费的;于是半小时后,玛米和我乘着我那辆有白帆布篷和弹簧的轻便马车,向南进发。

“那天早晨真值得赞美。微风习习,花草的清香十分可人,白尾巴的小灰兔在路上穿来穿去。我那两匹肯塔基的栗色马撒开蹄子,往前直奔,以至地平线飞快地迎面扑来,仿佛是拦在前头的晾衣服绳子似的,害得你直想躲闪。玛米谈风很健,象孩子一般喋喋不休,谈她在印第安纳州的老家,学校里的恶作剧,她爱好的东西和对街约翰逊家几个姑娘的可恶行为。没有一句话提到埃德·科利尔,食物,或者类似的重大事情。中午时分,玛米检查一下,发现她装午餐的篮子忘了带来。我很有吃些零食的胃口,不过玛米仿佛并不因为没有吃的而发愁,因此我也不便表示。这对我是个痛心的问题,我在谈话中尽量避免。

“我不打算多解释我怎么会迷路的。道路灰溜溜的,长满了野草;又有玛米坐在我身边,害得我心不在焉。理由充分不充分,全凭你是怎么想的了。总之,我迷了路,那天薄暮时,我们本应到达俄克拉何马市,却在一条不知名的河床旁边乱兜乱转。天又下起大雨来,把我们淋得湿漉漉的。在沼地那面,我们看到比较高的小山岗上有一所木头小房子。房子周围尽是野草、荆棘和几株孤零零的树。这所凄凉的小房子,叫人看了都会替它伤心。我认为只有在那里过夜了。我向玛米解释,她没有什么意见,让我决定。她不象大多数女人那样急躁埋怨,反而说没有问题;她知道我不是存心这样的。

“我们发现这所房子里没人住。有两间空屋子。院子里还有一个圈过牲口的小棚子。棚子里的阁楼上有许多陈干草。我把马牵了进去,给它们吃些干草,它们悲哀地看着我,指望我说些道歉的话。其余的干草,我一抱一抱地搬进屋里,准备铺陈。我把专利引火剂和巴西钻石也搬了进屋,因为这两样东西碰到水都不保险。

“玛米和我把马车垫搬了进来,放在地上当座椅。夜气很冷,我在炉子里烧了不少引火剂。假如我判断不错的话,我认为那姑娘很高兴。这对她是换换环境,使她有一种不同的观点。她有说有笑,眼睛放光,把引火剂的光焰都比得黯然失色了。我身边有满满一口袋的雪茄烟,拿我个人来说,人类堕落的事是根本没有的①,我们仍旧在伊甸园里。外面大雨滂沱,漆黑一片的某个地方就是天堂的河流,擎着火剑的天使还没有竖起‘不准走近草坪’的告示。我打开一两罗巴西钻石,让玛米戴上——戒指、胸针、项链、耳坠、手镯、腰带、鸡心等等都齐全。她浑身光彩夺目,脸上泛起了红晕,几乎想要一面镜子来照照自己了。

①指《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园的故事。

“天晚时,我用干草和马车里的毯子替玛米打了一个舒适的地铺,劝她躺下去。我坐在另一间屋子里抽烟,听着倾盆雨声,思忖着人生在世的七十来年中,在葬礼之前,有多少变化莫测的事情。

“黎明前,我一定閤上眼睛打了一会儿盹,因为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亮。玛米站在我面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里闪着歌颂生命的光芒。

“‘哎呀,杰夫!’她嚷道,‘我饿啦。我简直吃得下——’

“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眼色。她收敛笑容,冷冷地、心怀戒意地瞥了我一眼。接着,我哈哈大笑,并且躺在地上,以便笑得更舒畅些。我觉得太逗趣了。出于天性和亲切,我是个喜欢大笑的人,这时我尽情笑了。等我恢复过来时,玛米背朝我坐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别生气,玛米,’我说,‘我实在控制不住。你的头发梳成那种样子太逗笑啦。你自己能看到就好啦!’

“‘你不必说假话了,先生。’玛米冷静而有自知之明地说。‘我的头发梳得没错儿。我知道你在笑什么。喂,杰夫,你瞧外面。’她打住话头,从木板的罅隙里望出去。我打开小木窗,往外一看。整个河床泛滥了,房子所在的小山岗成了一个岛屿,孤立在一条百来码宽,湍急的黄水河中。瓢泼大雨还是下个不停。我们毫无办法,只能呆在那里,等鸽子衔橄榄枝来①。

①《圣经》故事,大洪水四十天后,挪亚在方舟里放出鸽子,鸽子衔回一枝橄榄枝,表示洪水已退。

“我不得不承认,当天的谈话和消遣都索然无味。我知道玛米又对事物过于坚持片面的看法了,但是我没法使她改变。拿我自己来说,我一心只想吃东西。我产生了肉丁烤菜和火腿的幻觉,一直问自己说:‘你打算吃什么,杰夫?——等侍者来的时候,你准备点什么菜,老弟?’我心里在菜单子上挑选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想象它们给端上来时的情景。我猜想,肚子饿透了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们的思想除了放在食物上之外,不可能集中在别的地方。那说明,摆着缺胳膊断腿的五味瓶架和冒牌的伍斯特辣酱油、用餐布掩盖咖啡污迹的小餐桌,毕竟是头等大事,人的永生或者国与国的和平问题都在其次。

“我坐着沉思冥想,同自己争论得相当激烈:我究竟要蘑菇配牛排呢,还是克里奥耳式牛排。玛米坐在另一个座垫上,手托着脑袋,也在想心思。‘土豆要油炸的,’我在心里说,‘肉丁烤菜要煎得黄些,旁边再煎九个荷包蛋。’我在口袋里仔细摸索,试试能不能找到一颗遗忘在里面的花生米或者一两颗爆玉米花。

“夜晚又来了,河水继续上涨,雨不住地下着。我看看玛米,注意到她脸上带着姑娘们走过冰淇淋店时的绝望神情②。我知道那可怜的姑娘也饿了——她这辈子恐怕还是头一回呢。她的眼色显得心事重重。女人们只有在错过一顿饭,或者觉得裙子没有束好,要坠下来的时候,才有这种眼色。

②指姑娘们又想吃冰淇淋,又怕吃了发胖。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还是闷闷地坐在那所象失事船只一样的小屋里。我尽力把自己的念头从食物上拉开,可是还没有把它拴在别的地方,它又猛扑回来。凡是我听到过的好吃的东西,我全想到了。我追溯到童年时代,想起我最喜欢、最珍视的热软饼蘸玉米燉咸肉卤汁。接着,我一年年地往后推想,回味着蘸盐巴的青苹果,槭糖烙饼,玉米粥,弗吉尼亚老式炸鸡,玉米棒子,小排骨和甜薯馅饼,最后是乔治亚式的什锦砂锅,那是好吃东西中的头儿脑儿,因为它包罗万象。

“有人说,落水的人将要溺死时,会看到他一生的经历在眼前重演一遍。好吧,一个人挨饿时,却看到他生平吃过的每一样东西都象幽灵似的浮现出来,并且还能凭空想象,创造出能叫厨师走红的新菜。如果有谁能收集饿死的人的遗言,虽然要做一番细致的分析工作才能发现他的思绪,但是可以根据这些材料汇编成一本畅销几百万册的食谱。

“我猜想,我一定在吃食问题上想昏了头,因为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对想象中的侍者高声喊道:‘肉排要厚,煎得嫩一点,加法式炸土豆,炒六个蛋摊在烤面包上。’

“玛米飞快地扭过头来,她眼睛闪闪发亮,突然笑了。

“‘我的肉排要煎得适中,’她连珠似地说下去,‘还要肉汁菜丝汤,三只煎得嫩一点的蛋。一杯咖啡,麦片饼要煎得黄一些,每样都来双份。啊,杰夫,那有多好啊!我再要半只炸鸡,一点咖喱鸡饭,牛奶蛋冻加冰淇淋,还有——’

“‘慢着,’我抢着说,‘别忘了鸡肝馅饼,嫩煎腰子配烤面包,烤羊肉和——’

“‘哦,’玛米兴奋地插嘴说,‘加上薄荷酱,火鸡色拉,菜肉卷,木莓果酱小烘饼和——’

“‘点下去呀。’我说。‘赶快点炸南瓜,热玉米饼配甜牛奶,别忘了苹果布丁和甜奶油汁,还有悬钩子果馅饼——’

“是啊,我们把那种饭店里的应答搞了十分钟。我们在饮食问题的枝节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全摸索遍了。玛米带头领先,因为她熟悉饭店的情况,她点出的菜名使我馋涎欲滴。照当时的气氛看来,玛米仿佛要同食物言归于好了。她仿佛不象以前那样鄙薄那门可憎的饮食学了。

“第三天早晨,我们发现洪水退了。我套好马,我们拖泥带水地驶了出去,担了一点风险,终于找到了正路。我们先前只走岔了几英里路。两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俄克拉何马市。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家饭馆的大招牌,便急忙赶去。我同玛米坐一张桌子,中间摆着刀叉盘碟。她非但没有奚落的神气,反而带着饥饿和甜蜜的笑容。

“那家饭馆开张不久,备货充足。我从菜单上点了一大堆菜,弄得侍者一再看外面的马车,以为还有多少人没下来呢。

“我们坐着,点的菜一道道地端了上来。那些东西足够十来个人吃的,可是我们觉得我们的胃口足能抵上十来个人。我瞅着桌子对面的玛米,不禁笑了,因为我还记着以前的事。玛米望着桌子,正象一个孩子望着他生平初次得到的转柄表。接着,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噙着两颗大泪珠。侍者已经走开去端菜了。

“‘杰夫,’她脉脉含情地说,‘我以前是个傻姑娘。我总是从错误的角度来看问题。我以前从没有这种想法。男人们每天都是这样饿,可不是吗?他们长得又大又结实,承担着世上的艰难,他们吃东西,并不是为了刁难饭馆里傻气的女侍者,对吗,杰夫?你曾经提过——就是,你向我——你要我——呃,杰夫,假如你仍旧有这种意思——我很高兴,并且愿意永远和你面对面地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现在,赶快替我弄点吃的吧。’

“所以,我已经说过,女人需要偶尔换换她们的观点。日子一久,同样的东西会使她们腻烦——饭桌、洗衣盆、缝纫机,都是这样。总要给她们一点变化——一点旅行和休息,掺杂在家务烦恼中的一点儿戏,吵架之后的一点安抚,一点捣乱和激惹——那么一来,玩这场把戏的人就皆大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