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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罗文萨诺饭店的一个角落里,我们一面吃意大利面,杰夫·彼得斯一面向我解释三种不同类型的骗局。

每年冬天,杰夫总要到纽约来吃面条,他裹着厚厚的灰鼠皮大衣在东河看卸货,把一批芝加哥制的衣服囤积在富尔顿街的铺子里。其余三季,他在纽约以西——他的活动范围是从斯波坎到坦帕①。他时常夸耀自己的行业,并用一种严肃而独特的伦理哲学加以支持和卫护。他的行业并不新奇。他本人就是一个没有资本的股份无限公司,专门收容他同胞们的不安分守己的愚蠢的金钱。

①斯波坎是华盛顿州东部的城市,坦帕是弗罗里达州中西部的城市。

杰夫每年到这个高楼大厦的蛮荒中来度他那寂寞的假期,这时候,他喜欢吹吹他那丰富的阅历,正如孩子喜欢在日落时分的树林里吹口哨一样。因此,我在日历上标出他来纽约的日期,并且同普罗文萨诺饭店接洽好,在花哨的橡皮盆景和墙上那幅什么宫廷画之间的角落里为我们安排一张酒迹斑斑的桌子。

“有两种骗局,”杰夫说,“应当受到法律的取缔。我指的是华尔街的投机和盗窃。”

“取缔其中的一项,几乎人人都会同意。”我笑着说。

“嗯,盗窃也应当取缔。”杰夫说;我不禁怀疑我刚才的一笑是否多余。

“约莫三个月前,”杰夫说,“我有幸结识刚才提到的两类非法艺术的代表人物。我同时结交了一个窃贼协会的会员和一个金融界的约翰·台·拿破仑①。”

①约翰·台是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的名字。

“那倒是有趣的结合。”我打了个呵欠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上星期我在拉马波斯河岸一枪打到了一只鸭子和一只地松鼠?”我很知道怎么打开杰夫的话匣子。

“让我先告诉你,这些寄生虫怎么用他们的毒眼污染了公正的泉水,妨碍了社会生活的运转。”杰夫说,他自己的眼睛里闪烁着揭发别人丑行时的光芒。

“我刚才说过,三个月以前,我交上了坏朋友。人生在世,只有两种情况才会促使他这样——一种是穷得不名一文的时候,另一种是很有钱的时候。

“最合法的买卖偶尔也有倒运的时候。我在阿肯色州的一个十字路口拐错了弯,闯进了彼文镇。前年春天,仿佛我来过彼文镇,把它糟蹋得不象样子。我在那里推销了六百元的果树苗——其中有李树、樱桃树、桃树和梨树。彼文镇的人经常注意大路上的过往行人,希望我再经过那里。我在大街上驾着马车,一直行驶到水晶宫药房,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和我那匹白马比尔已经落进了埋伏圈。

“彼文镇的人出乎意外地抓住了我和比尔,开始同我谈起并非和果树完全无关的话题。领头的一些人把马车上的挽绳穿在我坎肩的袖孔里,带我去看他们的花园和果园。

“他们的果树长得不合标签上的规格。大多数变成了柿树和山茱萸,间或有一两丛檞树和白杨。唯一有结果迹象的是一棵茁壮的小白杨,那上面挂着一个黄蜂窝和半件女人的破背心。

“彼文镇的人就这样作了毫无结果的巡视,然后把我带到镇边上。他们抄走我的表和钱作为抵帐,又扣下比尔和马车作为抵押。他们说,只要一株山茱萸长出一颗六月早桃,我就可以领回我的物品。然后,他们抽出挽绳,吩咐我向落基山脉那面滚蛋,我便象刘易斯和克拉克①那样,直奔那片河流滔滔,森林茂密的地区。

①刘易斯(1774~1809),克拉克(1770~1838):美国向法国购买路易斯安那时,杰弗逊总统派他们两人率领一个探险队去踏勘该地区。

“等我神志清醒过来时,我发觉自己正走向圣菲铁路②线上的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彼文镇的人把我的口袋完全搜空了,只留下一块嚼烟——他们并不想置我于死地——这救了我的命。我嚼着烟草,坐在铁路旁边的一堆枕木上,以恢复我的思索能力和智慧。

②圣菲铁路:美国东西部之间一铁路干线的简称。

“这当儿,一列货运快车驶来,行近小镇时减慢了速度;车上掉下一团黑黝黝的东西,在尘埃中足足滚了二十码,才爬起来,开始吐出烟煤末和咒骂的话。我定睛一看,发觉那是一个年轻人,阔脸盘,衣著很讲究,仿佛是坐普尔门卧车而不是偷搭货车的人物。尽管浑身弄得象是扫烟囱的人,他脸上仍旧泛着愉快的笑容。

“‘摔下来的吗?’我问道。

“‘不,’他说,‘自己下来的。我到了目的地啦。这是什么镇?’

“‘我还没有查过地图哪。’我说。‘我大概比你早到五分钟。你觉得这个小镇怎么样?’

“‘硬得很。’他转动着一支胳臂说。‘我觉得这个肩膀——不,没什么。’

“他弯下腰去掸身上的尘土,口袋里掉出一支九英寸长的,精巧的窃贼用的钢撬。他连忙捡起来,仔细打量着我,忽然咧开嘴笑了,并向我伸出手来。

“‘老哥,’他说,‘你好。去年夏天我不是在密苏里南部见过你吗?那时候你在推销五毛钱一茶匙的染色砂子,说是放在灯里,可以防止灯油爆炸。’

“‘灯油是不会爆炸的。’我说。‘爆炸的是灯油形成的气体。’但是我仍旧同他握了手。

“‘我叫比尔·巴西特,’他对我说,‘如果你把这当作职业自豪感,而不是当作自高自大的话,我不妨告诉你,同你见面的是密西西比河一带最高明的窃贼。’

“于是我跟这个比尔·巴西特坐在枕木上,正如两个同行的艺术家一样,大家自吹自擂。他仿佛也不名一文,我们便谈得更为投机。他向我解释说,一个能干的窃贼有时候也会穷得扒火车,因为小石城的一个女佣人出卖了他,害得他不得不匆匆逃跑。

“‘当我希望盗窃得手的时候,’比尔·巴西特说,‘我的工作有一部分是向娘儿们献殷勤。爱情能使娘儿们晕头转向。只要告诉我,哪一幢房子里有赃物和一个漂亮的女佣人,包管那幢房子里的银器都给熔化了卖掉。我在饭店里大吃大喝,而警察局的人却说那是内贼干的,因为女主人的侄子穷得在教《圣经》班。我先勾引女佣人,’比尔说,‘等她让我进了屋子之后,我再勾引锁具。但是小石城的那个娘们儿坑了我。’他说。‘她看见了我跟另一个女的乘电车。当我在约好的那个晚上去她那里时,她没有按说定的那样开着门等我。我本来已经配好了楼上房门的钥匙,可是不行,先生。她从里面锁上了。她真是个大利拉①。’比尔·巴西特说。

①大利拉:《圣经》中出卖参孙的非利士女人。

“后来比尔不顾一切硬撬门进去,那姑娘便象四轮马车顶座的观光游客那样大叫大嚷起来。比尔不得不从那里一直逃到车站。由于他没有行李,人家不让他上车,他只得扒上一列正要出站的货车。

“‘哎,’我们交换了各人的经历之后,比尔·巴西特说,‘我肚子饿啦。这个小镇不象是用弹子锁锁着的。我们不妨干一些无伤大雅的暴行,弄几个零钱花花。我想你身边不见得带着生发水,或者包金的表链,或者类似的非法假货,可以在十字街口卖给镇上那些懵懵懂懂的悭吝鬼吧?’

“‘没有,’我说,‘我的手提箱里本来有一些精致的巴塔戈尼亚的钻石耳坠和胸针,可是给扣在彼文镇了,一直要等到那些黑橡皮树长出大量黄桃和日本李子的时候。我想我们不能对它们存什么希望,除非我们把卢瑟·伯班克②找来搭伙。’

②卢瑟·伯班克(1849~1926):美国园艺学家,改良了一些植物品种。

“‘好吧,’巴西特说,‘那我尽量想些别的办法。也许在天黑之后,我可以向哪位太太借一枚发针,用来打开农牧渔业银行。’

“我们正谈着,一列客车开到了附近的车站。一个戴大礼帽的人从月台那边下了火车,磕磕绊绊地跨过轨道向我们走来。他是个肥胖的矮个子,大鼻子,小眼睛,衣著倒很讲究,他小心翼翼地拿着一个手提包,仿佛里面装的是鸡蛋或是铁路股票似的。他经过我们身边,沿着铁轨继续走去,似乎没有看到小镇。

“‘来。’比尔·巴西特招呼我后,自己立刻跟了上去。

“‘到什么地方去啊?’我问道。

“‘天哪!’比尔说,‘难道你忘了你自己待在荒野里吗?吗哪上校就掉在你面前,难道你没有看到?难道你没有听见乌鸦将军的鼓翼声?你真笨得叫我吃惊,以利亚。’①

①吗哪:《旧约》中所说的以色列人经过旷野时获得的神赐的食物。以利亚是个先知,干旱时住在约旦河东的基立溪畔,乌鸦早晚给他叼饼和肉来。

“我们在树林子旁边赶上了那个人,那时候太阳已经落山,那地点又很偏僻,没有人看见我们截住他。比尔把那个人头上的帽子摘下来,用袖管拂拭一下,又替他戴上。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那人问道。

“‘我自己戴这种帽子觉得不自在的时候,’比尔说。‘总是这样做的。目前我没有大礼帽,只好用用你的。我真不知该怎么开个头同你打打交道,先生,不过我想我们不妨先摸摸你的口袋。’

“比尔·巴西特摸遍了他所有的口袋,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

“‘连表都没有一个。’他说。‘你这个空心石膏像,难道不觉得害臊?穿戴得倒象侍者领班,口袋里却象伯爵一样空。连车钱都没有,你打算怎么乘火车呀?’

“那人开口声明身边毫无金银财物。巴西特拿过他的手提包,打了开来。里面是一些替换用的领口和袜子,还有半张剪下来的报纸。比尔仔细看了剪报,向那位被拦劫的人伸出手去。

“‘老哥,’他说,‘你好!请接受朋友的道歉。我是窃贼比尔·巴西特。彼得斯先生,你得认识认识艾尔弗雷德·伊·里克斯先生。握握手吧。里克斯先生,在捣乱和犯法方面来说,彼得斯先生的地位介乎你我之间。他拿人钱财,总是给人家一些代价。我很高兴见到你们,里克斯先生——见到你和彼得斯先生。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的全国贪心汉大会——溜门撬锁,坑蒙拐骗,投机倒把,全都到齐了。请看看里克斯先生的证件,彼得斯先生。’

“巴西特递给我的剪报上刊登着这位里克斯先生的一张照片。那是芝加哥发行的报纸,文章中的每一段都把里克斯骂得狗血喷头。我看完那篇文章后,才知道上述里克斯其人,坐在芝加哥的装璜豪华的办公室里,把弗罗里达州全部淹在水底的地方划成一块块的,卖给一些一无所知的投资者。他收入将近十万元时,那些老是大惊小怪,没事找事的主顾(我本人卖金表时也碰到过这种主顾,居然用硝镪水来试验)之中有一个,精打细算地去弗罗里达旅游了一次,看看他买的地皮,检查检查周围的篱笆是不是需要打一两根桩子加固,顺便再贩一些柠檬,准备供应圣诞节的市场。他雇了一个测量员替他找这块地皮。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发现广告上所说的乐园谷那个兴旺的小镇是在奥基乔比湖中心四十杆十六竿以南,二十度以东。那人买的地皮在三十六英尺深的水底下,并且已被鳄鱼和长嘴鱼占据了那么长时间,使他的主权颇有争议。

“那人回到芝加哥,自然闹得艾尔弗雷德·伊·里克斯火烧火燎的,热得象是气象台预报有降雪时的天气。里克斯驳斥了他的陈述,却无法否认鳄鱼的存在。有一天,报上用整整一栏的篇幅来揭发这件事,里克斯走投无路,只得从防火梯上逃出来。当局查到了他存钱的保管库,里克斯只得在手提包里放上几双袜子和十来条十五英寸半的领口,直奔西部。他的皮夹里恰好有几张火车代价券,勉强乘到我和比尔·巴西特所在的那个偏僻小镇,就给赶下火车,做了以利亚第三,可是却看不到叼粮食来的乌鸦。

“接着,这位艾尔弗雷德·伊·里克斯嚷嚷起来,说他也饿了,并且声明说他没有能力支付一餐饭的价值,更不用说价格了。因此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如果还有雅兴作些演绎推理和绘画说明的话,就可以代表劳动力、贸易和资本。但是贸易没有资本的时候,什么买卖都做不成。而资本没有金钱的时候,洋葱肉排的销路就不景气了。现在只能仰仗那个带钢撬的劳动力。

“‘绿林弟兄们,’比尔·巴西特说,‘到目前为止,我从没有在患难中抛弃过朋友。我见到那个树林子里好象有一些简陋的住房。我们不妨先去那里,等到天黑再说。’

“小树林子里果然有一所没人住的,破旧的小房子,我们三人便占用了它。天黑之后,比尔·巴西特吩咐我们等着,他自己出去了半小时光景。他回来时,捧着一大堆面包、排骨和馅饼。

“‘在瓦西塔路的一个农家那里搞来的。’他说。‘让我们吃、喝、乐一下吧。’

“皎洁的满月升了上来,我们在小屋里席地而坐,借着月光吃起来。这位比尔·巴西特便开始大吹牛皮了。

“‘有时候,’他嘴里满塞着土产品说,‘你们这些自以为行业高我一等的人真叫我不耐烦。遇到目前这种紧急情况,你们两位有什么办法能使我们免于饿死?你办得到吗,里克斯?’

“‘老实说,巴西特先生,’里克斯咬着一块馅饼,讲话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在目前这个时候,我也许不可能创办一个企业来改变困难的局面。我所经营的大事业自然需要事先作一些妥善的安排。我——’

“‘我知道,里克斯,’比尔·巴西特插嘴说,‘你不必讲下去啦。你先需要五百元雇用一个金发的女打字员,添置四套讲究的橡木家具。你再需要五百元来刊登广告。你还需要两星期的时间等鱼儿上钩。你的办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好比遇到有人被低劣的煤气熏死的时候,就主张把煤气事业收归公有一样。他的把戏也救不了急,彼得斯老哥。’他结束说。

“‘哦,’我说,‘仙子先生,我还没有看见你用魔杖把什么东西变成金子呢。转转魔戒指,搞一点剩羹残饭来,几乎人人都能做到。’

“‘那只不过是先准备好南瓜罢了①。’巴西特洋洋自得地说。‘六匹马的马车待会儿就会出乎意外地来到你门口,灰姑娘。你也许有什么锦囊妙计,可以帮我们开个头吧。’

①在童话《灰姑娘》中,仙子替灰姑娘把南瓜变成一辆马车,把耗子变成了马,让她去参加了王子的舞会。

“‘老弟,’我说,‘我比你大十五岁,可是还没有老到要保人寿险的年纪。以前我也有过不名一文的时候。我们现在可以望到那个相去不到半英里的小镇上的灯火。我的师父是蒙塔古·西尔弗,当代最伟大的街头推销员。此时,街上有几百个衣服上沾有油迹的行人。给我一盏汽油灯,一只木箱和两块钱的白橄榄香皂,把它切成小——’

“‘你那两块钱打哪儿来呀?’比尔·巴西特吃吃笑着打断了我的话。跟这个窃贼一起,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他往下说,‘你们两个都束手无策啦。金融已经关门大吉,贸易也宣告歇业。你们两个只能指望劳动力来活动活动了。好吧。你们该认输了吧。今晚我给你看看比尔·巴西特的能耐。’

“巴西特吩咐我和里克斯呆在小屋子里等他回来,即使天色亮了也不要离开。他自己快活地吹着口哨,动身朝小镇走去。

“艾尔弗雷德·伊·里克斯脱掉鞋子和衣服,在帽子上铺了一方绸手帕当枕头,便躺在地板上。

“‘我想我不妨睡一会儿。’他尖声尖气地说。‘今天好累啊。明天见,亲爱的彼得斯先生。’

“‘代我向睡神问好。’我说。‘我想坐一会儿。’

“根据我那只被扣留在彼文镇的表来猜测,在约莫两点钟的时候,我们那位辛苦的人回来了。他踢醒了里克斯,把我们叫到小屋门口有一道月光的地方。接着,他把五个各装一千元的袋子摆在地板上,象刚下了蛋的母鸡似地咯咯叫起来。

“‘我告诉你们一些有关小镇的情况。’他说。‘那个小镇叫石泉,镇上的人正在盖一座共济会堂,看形势民主党的镇长候选人恐怕要被平民党打垮了,塔克法官的太太本来害着胸膜炎,最近好了些。我在获得所需的情报之前,不得不同居民们谈谈这些无聊的小事情。镇上有家银行,叫做樵农储蓄信托公司。昨天银行停止营业的时候有两万三千元存款。今天开门时还剩一万八千元——全是银币——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多带一些来的原因。怎么样,贸易和资本,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年轻的朋友,’艾尔弗雷德·伊·里克斯抱着手说道,‘你抢了那家银行吗?哎呀,哎呀呀!’

“‘你不能那么说。’巴西特说。‘“抢”这个字未免不大好听。我所做的事只不过是找找银行在哪条街上。那个小镇非常寂静,我站在街角上都可以听到保险箱上号码盘的转动声——“往右拧到四十五;往左拧两圈到八十;往右拧一圈到六十;再往左拧到十五”——听得一清二楚,正如听耶鲁大学足球队长用暗语发号施令一样。老弟,’巴西特又说,‘这个镇上的人起得很早。他们说镇上的居民天没亮就都起来活动了。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他们说因为那时候早饭就做好了。那么快活的罗宾汉①该怎么办呢?只有叮叮当当地赶快开路。我给你们赌本。你要多少?快说,资本。’

①罗宾汉:英国中古传说中的绿林好汉。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里克斯说,他活象一只用后腿蹲,用前爪摆弄硬果的地松鼠,‘我在丹佛有几个朋友,他们可以帮助我。只要有一百块钱,我就可以——’

“巴西特打开一包钱,取出五张二十元的钞票扔给了里克斯。

“‘贸易,你要多少?’他问我说。

“‘把你的钱收起来吧,劳动力。’我说。‘我一向不从辛辛苦苦干活的人身上搞他们得来不易的小钱。我搞的都是在傻瓜笨蛋的口袋里烧得慌的多余的钱。当我站在街头,把三块钱一枚的钻石金戒指卖给乡巴佬的时候,我只不过赚了二块六。我知道他会把这只戒指送给一个姑娘,来酬答相当于一枚一百二十五元的戒指所产生的利益。他的利润是一百二十二元。我们两人中间哪一个是更大的骗子呢?’

“‘可是当你把五毛钱一撮的砂子卖给穷苦女人,说是可以防止油灯爆炸的时候,’巴西特说,‘砂子的价钱是四毛钱一吨;那你以为她的净利是多少呢?’

“‘听着。’我说。‘我叮嘱她要把油灯擦干净,把油加足。她照我的话做了,油灯就不会爆炸。她以为油灯里有了我的砂子就不会炸,也就放心了。这可以说是工业上的基督教科学疗法。她化了五毛钱,洛克菲勒和埃迪夫人②都为她效了劳。不是每个人都能请这对有钱的孪生兄妹来帮忙的。’

②埃迪夫人(1821~1910):基督教科学疗法的创立人,著有《科学与健康》一书。

“艾尔弗雷德·伊·里克斯对比尔·巴西特感激涕零,差一点儿没去舐他的鞋子。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他说,‘我永远都忘不了你的慷慨。上天会保佑你的。不过我请求你以后不要采用暴力和犯罪的手段。’

“‘胆小鬼,你还是躲到壁板里的耗子洞里去吧,’比尔说,‘在我听来,你的信条和教诲象是自行车打气筒最后的声音。你那种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掠夺方式造成了什么结果?不过是贫困穷苦而已。就拿彼得斯老哥来说,他坚持要用商业和贸易的理论来玷污抢劫的艺术,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完蛋了。你们两个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彼得斯老哥,’比尔说,‘你最好还是在这笔经过防腐处理的钱里取一份吧。’

“我再一次吩咐比尔·巴西特把钱收起来。我不象某些人那样尊重盗窃。我拿了人家的钱总要给人家代价,即使是一些提醒人家下次不要再上当的小小的纪念品。

“接着,艾尔弗雷德·伊·里克斯又卑躬屈节地谢了比尔,便同我们告别了。他说他要向农家借一辆马车,乘到车站,然后搭去丹佛的火车。那个叫人看了伤心的虫豸告辞之后,空气为之一新。他丢了全国不劳而获的行业的脸。他搞了许多庞大的计划和华丽的办公室,到头来还混不上一顿象样的饭,还得仰仗一个素昧生平,也许不够谨慎的窃贼。他离开后,我很高兴;虽然看到他就此一蹶不振,不免有点儿替他伤心。这个人没有大本钱时又能干些什么?嘿,艾尔弗雷德·伊·里克斯同我们分手的时候简直象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那样毫无办法。他甚至想不出计谋来骗小姑娘的石笔呢。

“只剩下我和比尔·巴西特两个人的时候,我开动了一下脑筋,想出一个包含生意秘密的计策。我想,我得让这位窃贼先生看看,贸易同劳力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他奚落了商业和贸易,伤了我的职业自豪感。

“‘我不愿意接受你送给我的钱,巴西特先生,’我对他说,‘你今晚用不道德的方法害得这个小镇的财政有了亏空。在我们离开这个危险地带之前,如果你能替我支付路上的花费,我就很领情了。’

“比尔·巴西特同意这样做,于是我们向西出发,——到安全地点就搭上火车。

“火车开到亚利桑那州一个叫洛斯佩罗斯的小镇上,我提议我们不妨再在小地方碰碰运气。那是我以前的师父蒙塔古·西尔弗的家乡。如今他已退休了。我知道,只要我把附近营营作声的苍蝇指给蒙塔古看,他就会教我怎么张网捕捉。比尔·巴西特说他主要是在夜间工作的,因此任何城镇对他都没有区别。于是我们在这个产银地区的洛斯佩罗斯小镇下了火车。

“我有一个又巧妙又稳妥的打算,简直等于一颗商业的甩石鞭,我准备用它来打中巴西特的要害。我并不想趁他睡熟的时候拿走他的钱,而是想留给他一张代表四千七百五十五元的彩票——据我估计,我们下火车时他的钱还剩下那么多。我旁敲侧击地谈起某种投资,他立刻反对我的意见,说了下面一番话。

“‘彼得斯老哥,’他说,‘你提议加入某个企业的主意并不坏。我想我会这么做。但是,我要参加的企业必须十分可靠,非要罗伯特·伊·皮尔里和查尔斯·费尔班克斯①之类的人当董事不可。’

①罗伯特·伊·皮尔里(1856~1920):美国探险家,一九○九年到达北极。查尔斯·费尔班克斯(1852~1918)为一九○五年——一九○九年美国的副总统。

“‘我原以为你打算拿这笔钱来做买卖呢。’我说。

“‘不错,’他说,‘我不能整夜抱着钱睡,不翻翻身子。我告诉你,彼得斯老哥,’他说,‘我打算开一家赌场。我不喜欢无聊的骗局,例如叫卖搅蛋器,或者在巴纳姆和贝利①的马戏场里推销那种只能当铺地锯末用的麦片。但是从利润观点来看,赌场生意是介乎偷银器和在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旅馆义卖抹笔布之间的很好的折衷办法。’

①贝利(1847~1906):美国马戏团老板,后与巴纳姆合伙营业。

“‘那么说,巴西特先生,’我说,‘你是不愿意听听我的小计划了?’

“‘哎,你要明白,’他说,‘你不可能在我落脚地点方圆五十英里以内办任何企业。我是不会上钩的。’

“巴西特租了一家酒店的二楼,采办了一些家具和五彩石印画。当天晚上,我去蒙塔古·西尔弗家,向他借了二百元做本钱。我到洛斯佩罗斯独家经营纸牌的商店,把他们的纸牌全部买了下来。第二天,那家商店开门后,我又把纸牌全都送了回去。我说同我合作的搭档改变了主意;我要把纸牌退给店里。老板以半价收回去了。

“不错,到那时候为止,我反而亏了七十五元。可是我在买纸牌的那天晚上,把每副牌的每一张的背后都做了记号。那是劳动。接着,贸易和商业开动了。我扔在水里当鱼饵的面包开始以酒渍布丁的形式回来了。

“第一批去比尔·巴西特的赌场买筹码的人中当然少不了我。比尔在镇上唯一出售纸牌的店里买了纸牌;我认得每一张纸牌的背面,比理发师用两面镜子照着,让我看自己的后脑勺还要清楚。

“赌局结束时,那五千元和一些零头都进了我的口袋,比尔·巴西特只剩下他的流浪癖和他买来取个吉利的黑猫。我离去时,比尔同我握握手。

“‘彼得斯老哥,’他说,‘我没有做生意的才能。我注定是劳碌命。当一个第一流的窃贼想把钢撬换成弹簧秤时,他就闹了大笑话。你玩牌的手法很熟练,很高明。’他说。‘祝你鸿运高照。’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比尔·巴西特。”

“嗯,杰夫,”当这个奥托里格斯①式的冒险家仿佛要宣布他故事的要旨时,我说道,“我希望你好好保存这笔钱。有朝一日你安顿下来,想做些正经的买卖时,这将是一笔相当正——相当可观的资本。”

①奥托里格斯:希腊神话中神通广大的小偷。莎士比亚剧本《冬天的故事》中的奥托里古斯是个顺手牵羊,爱占小便宜的人。

“我吗?”杰夫一本正经地说,“我当然很关心这五千块钱。”

他得意非凡地拍拍上衣胸口。

“金矿股票,”他解释说,“每一分钱都投资在这上面。票面每股一元。一年之内至少升值百分之五百。并且是免税的。蓝金花鼠金矿。一个月之前刚发现的。你手头如果有多余的钱最好也投些资。”

“有时候,”我说,“这些矿是靠不——”

“哦,这个矿可保险呢。”杰夫说。“已经发现了价值五万元的矿砂,保证每月有百分之十的盈利。”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信封,往桌上一扔。

“我总是随身带,”他说,“这样窃贼就休想染指,资本家也无从下手来掺水了。”

我看看那张印刷精美的股票。

“哦,这家公司在科罗拉多。”我说。“喂,杰夫,我顺便问你一句,你和比尔在车站上遇到的,后来去丹佛的那个矮个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家伙叫艾尔弗雷德·伊·里克斯。”杰夫说。

“哦,”我说,“这家矿业公司的经理署名是艾·尔·弗雷德里克斯。我不明白——”

“让我看看那张股票。”杰夫忙不迭地说,几乎是从我手上把它夺过去的。

为了多少缓和一下这种尴尬的局面,我招呼侍者过来,再要了一瓶巴贝拉酒。我想我也只能这样做。

“我始终没能使我的搭档安迪·塔克就范,让他遵守纯诈骗的职业道德。”杰夫·彼得斯有一天对我说。

“安迪太富于想象力了,以致不可能诚实。他老是想出许多不正当而又巧妙的敛钱的办法,那些办法甚至在铁路运费回佣制的章程里都不便列入。

“至于我自己呢,我一向不愿意拿了人家的钱而不给人家一点东西——比如说包金的首饰、花籽、腰痛药水、股票证券、擦炉粉,或者砸破人家的脑袋;人家花了钱,总得收回一些代价。我想我的祖先中间准有几个新英格兰人,他们对警察的畏惧和戒心多少遗传了一些给我。

“但是安迪的家谱不同。我认为他和股份有限公司一样,没有什么祖先可供追溯。

“一年夏天,我们在中西部俄亥俄河流域做家庭相册、头痛粉和灭蟑螂药片的买卖,安迪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巧妙而可受到控诉的生财之道。

“‘杰夫,’他说,‘我一直在琢磨,我们应当抛开这些泥腿子,把注意力转移到更有油水,更有出息的事情上去。假如我们继续在农民身上刮小钱,人家就要把我们列入初级骗子一类了。我们不妨进入高楼林立的地带,在大牡鹿的胸脯上咬一口,你看怎么样?’

“‘哎,’我说,‘你了解我的古怪脾气。我宁愿干我们目前所干的规矩合法的买卖。我得人钱财,总要留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给人家,让他看得见、摸得着,即使那东西是一只握手时会咬手的机关戒指,或者是会喷人满脸香水的香水瓶。你有什么新鲜主意,安迪,’我说,‘也不妨说出来听听。我不拘泥于小骗局,如果有好的外快可赚,我也不拒绝。’

“‘我想的是,’安迪说,‘不用号角、猎狗和照相机,在那一大群美国的迈达斯①,或者通称为匹茨堡百万富翁的人中间打一次猎。’

①迈达斯:希腊神话中爱金如命的弗里吉亚国王。

“‘在纽约吗?’我问道。

“‘不,老兄,’安迪说,‘在匹茨堡。那才是他们的栖息地。他们不喜欢纽约。他们只因为人家指望他们去纽约,才偶尔去玩玩。’

“‘匹茨堡的百万富翁到了纽约,就象落进滚烫的咖啡里的苍蝇——他成了人们注意和议论的目标,自己却不好受。纽约嘲笑他在那个满是鬼鬼祟祟的势利小人的城市里花了那么多冤枉钱。他在那里的实际开销并不多。我见过一个身价一千五百万元的匹茨堡人在纽约呆了十天的费用帐。帐目是这样的:

往返火车票 …………………………………… 21.00元

去旅馆来回车力 ……………………………… 2.00元

旅馆费(每天5元)…………………………… 50.00元

小帐 ……………………………………… 5,750.00元

合计 ……………………………………… 5,823.00元

“‘那就是纽约的声音。’安迪接着说。‘纽约市无非象是一个侍者领班。你给小账多得出了格,他就会跑到门口,和衣帽间的小厮取笑你。因此,当匹茨堡人想花钱找快活时,总是呆在家里。我们去那儿找他。’

“闲话少说,我和安迪把我们的巴黎绿、安替比林粉①和相片册寄存在一个朋友家的地下室里,便动身去匹茨堡了。安迪并没有拟订出使用狡诈或暴力的计划书,但他一向很自信,在任何情况下,他的缺德天性都能应付裕如。

①巴黎绿是乙酰亚砷酸铜的俗名,可作杀虫剂和颜料;安替比林是解热镇痛药物。

“为了对我明哲保身和堂堂正正的观点作些让步,他提出,只要我积极参加我们可能采取的任何非法买卖,他就保证受害者花了钱能得到触觉、视觉、味觉和嗅觉所能感知的真实的东西,让我良心上也说得过去。他作过这种保证之后,我情绪好了些,便轻松愉快地参加了骗局。

“当我们在烟雾迷漫,他们叫做史密斯菲尔德大街的煤渣路上遛达时,我说:‘安迪,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怎样去结识那些焦炭大王和生铁小气鬼呢?我并不是瞧不起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客厅风度和餐桌气派,’我说,‘但是,我们要进入那些抽细长雪茄的人的沙龙,恐怕会比你想象的要困难一些吧?’

“‘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安迪说,‘那只在于我们自己的修养和文化要高出一截。匹茨堡的百万富翁们是一批普通的、诚恳的、没有架子、很讲民主的人。’

“‘他们的态度粗鲁,表面上好象兴高采烈、大大咧咧的,实际上却是很不讲礼貌,很不客气。他们的出身多半微贱暧昧,’安迪说,‘并且还将生活在暧昧之中,除非这个城市采用完全燃烧装置,消灭烟雾。如果我们随和一些,不要装腔作势,不要离沙龙太远,经常象钢轨进口税那样引人注意,我们同那些百万富翁交际交际是没有困难的。’

“于是安迪和我在城里逛了三四天,摸摸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几个百万富翁的模样。

“有一个富翁老是把他的汽车停在我们下榻的旅馆门口,让人拿一夸脱香槟酒给他。侍者拔掉瓶塞之后,他就凑着瓶口喝。那说明他发迹以前大概是个吹玻璃的工人。

“一晚,安迪没有回旅馆吃饭。十一点钟光景,他来到我的房间。

“‘找到一个啦,杰夫。’他说。‘身价一千二百万。拥有油田、轧钢厂、房地产和天然煤气。他人不坏;没有一点架子。最近五年发了财。如今他聘请了好几位教授,替他补习文学、艺术、服饰打扮之类的玩意儿。’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同一个钢铁公司的老板打赌,说是阿勒格尼轧钢厂今天准有四人自杀,结果赢了一万元。在场的人都跟着他去酒吧,由他请客喝酒。他对我特别有好感,请我吃饭。我们在钻石胡同的一家饭馆,坐在高凳上,喝了起泡的摩泽尔葡萄酒,吃了蛤蜊杂脍和油炸苹果馅饼。’

“‘接着,他带我去看看他在自由街的单身公寓。他那套公寓有十间屋子,在鱼市场楼上,三楼还有洗澡的地方。他对我说公寓布置花了一万八千元,我相信这是实话。’

“‘一间屋子里收藏着价值四万元的油画,另一间收藏着两万元的古董古玩。他姓斯卡德,四十五岁,正在学钢琴。他的油井每天出一万五千桶原油。’

“‘好吧,’我说,‘试跑很令人满意。可有什么用呢?艺术品收藏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原油又有什么关系?’

“‘呃,那个人。’安迪坐在床上沉思地说,并不是普通的那种附庸风雅的人。当他带我去看屋子里的艺术品时,他的脸象炼焦炉门那样发光。他说,只要他的几笔大买卖做成,他就能使约·皮·摩根①收藏的苦役船上的挂毯和缅因州奥古斯塔的念珠相形见绌,象是幻灯机放映出来的牡蛎嘴巴。

①约·皮·摩根(1837~1913):美国财阀,美国钢铁公司的创办人,喜欢收藏艺术品和孤本书籍。

“‘然后他给我看一件小雕刻,’安迪接着说,‘谁都看得出那是件珍品。他说那是大约两千年前的文物。是从整块象牙雕刻出来的一朵莲花,莲花中间有一个女人的脸。

“‘斯卡德查阅了目录,考证一番。那是纪元前埃及一位名叫卡夫拉的雕刻匠做了两个献给拉姆泽斯二世②的。另一个找不到了。旧货和古玩商在欧洲各地都找遍了,但是缺货。现在这件是斯卡德花了两千块钱买来的。’

②拉姆泽斯二世:公元前一二九二至一二二五年在位的埃及法老。

“‘哦,够啦,’我说,‘在我听来,这些话简直象小河流水一般毫无意义。我原以为我们来这儿是让那些百万富翁开开眼界,不是向他们领教艺术知识的。’

“‘忍耐些。’安迪和气地说。‘要不了多久,我们也许能钻到空子。’

“第二天,安迪在外面呆了一上午,中午才回来。他刚回旅馆便把我叫进他的房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鹅蛋一般大小,圆圆的包裹,解了开来。里面是一件象牙雕刻,同他讲给我听的百万富翁的那件收藏品一模一样。

“‘我刚才在一家旧货典当铺里,’安迪说,‘看见这东西压在一大堆古剑和旧货下面。当铺老板说,这东西在他店里已有好几年了,大概是住在河下游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或者什么外国人押当后到期未赎,成了死当。’

“‘我出两块钱向他买,准是露出了急于弄到手的神情,他便说如果价钱谈不到三百三十五元,就等于夺他儿女嘴里的面包。结果我们以二十五元成交。’

“‘杰夫,’安迪接着说,‘这同斯卡德的雕刻正是一对,一模一样。他准会把它收买下来,象吃饭时围上餐巾一般快。说不定这正是那个老吉普赛刻的另一个真货呢!’

“‘确实如此。’我说。‘现在我们怎么挤他一下,让他自觉自愿地来买呢?’

“安迪早就拟好了计划,我来谈谈我们是怎样执行的。

“我戴上一副蓝眼镜,穿上黑色大礼服,把头发揉得乱蓬蓬的,就成了皮克尔曼教授。我到另一家旅馆租了房间,发一个电报给斯卡德,请他立即来面谈有关艺术的事。不出一小时,他赶到旅馆,乘上电梯,来到我的房间。他是个懵懵懂懂的人,嗓门响亮,身上散发着康涅狄克州雪茄烟和石脑油的气味。

“‘嗨,教授!’他嚷道。‘生意可好?’

“我把头发揉得更蓬乱一些,从蓝镜片后面瞪他一眼。

“‘先生,’我说,‘你是宾夕法尼亚州匹茨堡的科尼利厄斯·蒂·斯卡德吗?’

“‘是的。’他说。‘出去喝杯酒吧。’

“‘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胃口,’我说,‘我可不做这种有害有毒的消遣。我从纽约来同你谈谈有关生——有关艺术的事情。’

“‘我听说你有一个拉姆泽斯二世时代的埃及象牙雕刻,那是一朵莲花里的伊西斯皇后的头像。这样的雕刻全世界只有两件。其中一件已失踪多年。最近我在维也纳一家当——一家不著名的博物馆里发现了它,买了下来。我想买你收藏的那件。开个价吧。’

“‘嗨,老天爷,教授!’斯卡德说。‘你发现了另一件吗?你要买我的?不。我想科尼利厄斯·斯卡德收藏的东西是不会出卖的。你那件雕刻带来了没有,教授?’

“我拿出来给斯卡德。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正是这玩意儿。’他说。‘和我那件一模一样,每一条线条都丝毫不差。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他说。‘我不会卖的,但是我要买。我出两千五百块钱买你的。’

“‘你不卖,我卖。’我说。‘请给大票子。我不喜欢多罗唆。我今晚就得回纽约。明天我还要在水族馆讲课。’

“斯卡德开了张支票,由旅馆付了现款。他带着那件古董走了,我根据约定,赶紧回到安迪的旅馆。

“安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看看表。

“‘怎么样?’他问道。

“‘两千五百块。’我说。‘现款。’

“‘还有十一分钟,’安迪说,‘我们得赶巴尔的摩-俄亥俄线的西行火车。快去拿你的行李。’

“‘何必这么急?’我说。‘这桩买卖很规矩。即使是赝品,他也要过一段时候才会发现。何况他好象认为那是真东西。’

“‘是真的。’安迪说。‘就是他自己家里的那件。昨天我在他家里看古董时,他到外面去了一会儿,我顺手牵羊地拿了回来。喂,你赶快去拿手提箱吧。’

“‘可是,’我说,‘你不是说在当铺里另外找到一个——’

“‘噢,’安迪说,‘那是为了尊重你的艺术良心。快走吧。’”

杰夫·彼得斯每当谈到他的行业的道德问题时,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他说:“只要我们在欺骗事业的道德问题上有了意见分歧,我和安迪·塔克的友好关系就出现了裂痕。安迪有他的标准,我有我的标准。我并不完全同意安迪向大众敲诈勒索的那种做法,他却认为我的良心过于妨碍我们合作事业的经济利益。有时候,我们争论得面红耳赤。还有一次,大家越争越厉害,他竟然拿我同洛克菲勒相比。

“‘我明白你的意思,安迪,’我说,‘但是我们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用这种话来侮辱我,我并不生你的气。等你冷静下来之后,你自己会后悔的。我至今还没有同法院的传票送达吏照过面呢①。’

①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由于非法经济活动,常被控告,受到法院传讯;但靠行贿,又屡次逃脱处分。

“有一年夏天,我和安迪决定在肯塔基州一个名叫青草谷的山峦环抱、风景秀丽的小镇休息一阵子。我们自称是马贩子,善良正派,是到那里去消夏的。青草谷的居民很喜欢我们,我和安迪决定不采取任何敌对行动,既不在那里散发橡胶种植园的计划书,也不兜售巴西金刚钻。

“有一天,青草谷的五金业巨商来到我和安迪下榻的旅馆,客客气气地同我们一起在边廊上抽烟。我们有时下午一起在县政府院子里玩掷绳环游戏,已经跟他混得很熟了。他是一个多嘴多舌,面色红润,呼吸急促的人,同时又出奇地肥胖和体面。

“我们把当天的大事都谈过之后,这位默基森——这是他的尊姓——小心而又满不在乎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们看。

“‘呃,你们有什么看法?’他笑着说——‘居然把这样一封信寄给我!’

“我和安迪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们还是装模作样地把它读了一遍。那是一种已经不时髦的,卖假钞票的打字信件,上面告诉你怎样化一千元就可以换到五千元连专家也难辨真伪的钞票;又告诉你,那些钞票是华盛顿财政部的一个雇员把原版偷出来翻印成的。

“‘他们竟会把这种信寄给我,真是笑话!’默基森又说。

“‘有许多好人都收到过这种信。’安迪说。‘如果你收到第一封信后置之不理,他们也就算了。如果你复了信,他们就会再来信,请你带了钱去做交易。’

“‘想不到他们竟会寄信给我!’默基森说。

“过了几天,他又光临了。

“‘朋友们,’他说,‘我知道你们都是规矩人,不然我也不告诉你们了。我给那些流氓去了一封回信,开开玩笑。他们又来了信,请我去芝加哥。他们请我动身前先给杰·史密斯去个电报。到了那里,要我在某一个街角上等着,自会有一个穿灰衣服的人走过来,在我面前掉落一份报纸。我就可以问他:油水怎么样,于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就接上了头。’

“‘啊,一点不错,’安迪打了个呵欠说,‘还是那套老花样。我在报上时常看到。后来他把你领到一家旅馆已布置好圈套的房间里,那里早有一位琼斯先生在恭候了。他们取出许多崭新的真钞票,按五作一的价钱卖给你,你要多少就卖多少。你眼看他们替你把钞票放进一个小包,以为是在那里面了。可你出去以后再看时,里面只是些牛皮纸。’

“‘哦,他们想在我面前玩瞒天过海的把戏可不成。’默基森说。‘我如果不精明,怎么能在青草谷创办了最有出息的事业呢?你说他们给你看的是真钞票吗,塔克先生?’

“‘我自己始终用——不,我在报上看到总是用真的。’安迪回答说。

“‘朋友们,’默基森又说,‘我有把握,那些家伙可骗不了我。我打算带上两千块钱,到那里去捉弄他们一下。如果我比尔·默基森看到他们拿出钞票,我就一直盯着它。他们既然说是五块换一块,我就咬住不放,他们休想反悔。比尔·默基森就是这样的生意人。是啊,我确实打算到芝加哥去一趟,试试杰·史密斯的五换一的把戏。我想油水是够好的。’

“我和安迪竭力想打消默基森脑袋里那种妄想发横财的念头,但是怎么也不成,仿佛在劝一个无所不赌的混小子别就布赖恩竞选的结果同人家打赌似的。不成,先生;他一定要去执行一件对公众有益的事情,让那些卖钞票的骗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样或许可以给他们一个教训。

“默基森走后,我和安迪坐了会儿,默默地思考着理性的异端邪说。我们闲散的时候,总喜欢用思虑和推断来提高自己。

“‘杰夫,’过了很久,安迪开口说,‘当你同我谈你做买卖的正大光明时,我很少不同你抬杠的。我可能常常是错误的。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想我们不至于有分歧吧。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让默基森先生独自去芝加哥找那些卖假钞票的人。那只会有一种结果。我们想办法干预一下,免得出事。你认为这样我们心里是不是舒畅些呢?’

“我站起来,使劲同塔克握了好长时间手。

“‘安迪,’我说,‘以前我看你做事毫不留情,总有点不以为然。如今我认错了。说到头,人不可貌相,你毕竟有一副好心肠。真叫我钦佩之至。你说的话正是我刚才想的。如果我们听任默基森去实现他的计划,’我说,‘我们未免丢人,不值得佩服了。如果他坚决要去,那么我们就跟他一起去,防止骗局得逞吧。’

“安迪同意我的话,他一心想破坏假钞票的骗局,真叫我觉得高兴。

“‘我不以虔诚的人自居,’我说,‘也不认为自己是拘泥于道德的狂热分子;但是,当我眼看一个自己开动脑筋,艰苦奋斗,在困难中创业的人将受到一个妨害公众利益的不法骗子的欺诈时,我决心不能袖手旁观。’

“‘对的,杰夫。’安迪说。‘如果默基森坚持要去,我们就跟着他,防止这件荒唐的事情。跟你一样,我最不愿意别人蒙受这种钱财损失。’

“说罢,我们就去找默基森。

“‘不,朋友们,’他说,‘我不能把这个芝加哥害人的歌声①当作耳边风。我一不做,二不休,非要在这鬼把戏里挤出一点油水不可。有你们和我同去,我太高兴啦。在那五换一的交易兑现的时候,你们或许可以帮些忙。好得很,你们两位愿意一起去,再好没有了,我真把它当作一件消遣逗乐的事了。’

①原文Siren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海妖,常用美妙的歌声引诱路过的船员,使他们徘徊在岛上不忍离去,卒致饿死。

“默基森先生在青草谷传出消息,说他要出一次门,同彼得斯先生和塔克先生一起去西弗吉尼亚踏勘铁矿。他给杰·史密斯去了一封电报,通知对方他准备某天启程前去领教;于是,我们三人就向芝加哥进发了。

“路上,默基森自得其乐地作了种种揣测,预先作了许多愉快的回忆。

“‘一个穿灰衣服的人,’他说,‘等在沃巴什大道和莱克街的西南角上。他掉下报纸,我就问油水怎么样。呵呵,哈哈!’接着他捧着肚子大笑了五分钟。

“有时候,默基森正经起来,不知他怀着什么鬼胎,总想用胡说八道来排遣它。

“‘朋友们,’他说,‘即使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愿意这件事在青草谷宣扬开来。不然我就给毁啦。我知道你们两位是正人君子。我认为惩罚那些社会的蟊贼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我要给他们看看,油水到底好不好。五块换一块——那是杰·史密斯自己提出来的,他跟比尔·默基森做买卖,就得遵守他的诺言。’

“下午七点左右,我们抵达芝加哥。默基森约定九点半同那个穿灰衣服的人碰头。我们在旅馆里吃了晚饭,上楼到默基森的房间里去等候。

“‘朋友们,’默基森说,‘现在我们一起核计核计,想出一个打垮对手的方法。比如说,我同那个灰衣服的骗子正聊上劲儿的时候,你们两位碰巧闯了进来,招呼道:“喂,默基!”带着他乡遇故知的神情来跟我握手。我就把骗子叫过一边,告诉他,你们是青草谷来的杂货食品商詹金斯和布朗,都是好人,或许愿意在外乡冒冒险。’

“‘他当然会说:“如果他们愿意投资,带他们来好啦。”两位认为这个办法怎么样?’

“‘你以为怎么样,杰夫?’安迪瞅着我说。

“‘喔,我不妨把我的意见告诉你。’我说。‘我说我们当场了结这件事吧。不必再浪费时间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镀镍的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把弹筒转动了几下。

“‘你这个不老实、造孽的、阴险的胖猪,’我对默基森说,‘乖乖地把那两千块钱掏出来,放在桌上。赶快照办,否则我要对你不客气了。我生性是个和平的人,不过有时候也会走极端。有了你这种人,’我等他把钱掏出来之后继续说,‘法院和监狱才有必要存在。你来这儿想夺那些人的钱。你以为他们想剥你一层皮,你就有了借口吗?不,先生;你只不过是以暴易暴罢了。其实你比那个卖假钞票的人坏十倍。’我说。‘你在家乡上教堂,做礼拜,挺象一个正派公民,但是你到芝加哥来,想剥夺别人的钱,那些人同你今天想充当的这类卑鄙小人做交易;才创立了稳妥有利的行业。你可知道,那个卖假钞票的人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要靠他养家活口。正因为你们这批假仁假义的公民专想不劳而获,才助长了这个国家里的彩票、空头矿山、股票买卖和投机倒把。如果没有你们,他们早就没事可干了。你打算抢劫的那个卖假钞票的人,为了研究那门行业,可能花了好几年工夫。每做一笔买卖,他就承担一次丧失自由、钱财、甚至性命的风险。你打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幌子,凭着体面的掩护和响亮的通讯地址到这儿来骗他的钱。假如他弄到了你的钱,你可以去报告警察局。假如你弄到了他的钱,他只好一声不吭,典当掉他那套灰衣服去换晚饭吃。塔克先生和我看透了你,所以我们同来给你应得的教训。钱递过来,你这个吃草长大的伪君子。’

“我把两千块钱——全是二十元一张的票子——放进内衣口袋。

“‘现在你把表掏出来。’我对默基森说。‘不,我并不要表。把它搁在桌子上,你坐在那把椅子上,过一小时才能离开。要是你嚷嚷,或者不到一小时就离开,我们就在青草谷到处张贴揭发你。我想你在那里的名声地位对你来说总不至值两千块钱吧。’

“于是我和安迪离开了他。

“在火车上,安迪好久不开腔。最后他说:‘杰夫,我想问你一句话行吗?’

“‘问两句也不要紧,’我说,‘问四十句都行。’

“‘我们同默基森一起动身的时候,’他说,‘你就有了那种打算吗?’

“‘嗯,可不是吗。’我回答说。‘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你不是也有那种打算吗?’

“约莫过了半小时,安迪才开口。我认为安迪有时并不彻底理解我的伦理和道德的思想体系。

“‘杰夫,’他开口说,‘以后你有空的时候,我希望你把你的良心画出一张图解,加上注释说明。有时候我想参考参考。’”

“我以前对你讲过,”杰夫·彼得斯说,“我对于女人的欺骗手段从来就没有很大的信心。即使在问心无愧的骗局里,要她们搭伙同谋也是靠不住的。”

“这句话说得对。”我说。“我认为她们有资格被称做诚实的人。”

“干吗不呢?”杰夫说。“她们自有男人来替她们营私舞弊,或是卖命干活。她们办事本来也不算差,但是一旦感情冲动,或者虚荣心抬了头,就不行了。那时候,你就得找一个男人来接替她们的工作。那男人多半是脚板扁平,蓄着沙黄色的胡子,有五个孩子和一幢抵押掉的房子。拿那个寡妇太太做例子吧,有一次我和安迪在凯罗略施小计,搞了一个婚姻介绍所,就是找那个寡妇帮的忙。

“假如你有了够登广告的资本——就说象辕杆细头那么粗细的一卷钞票吧——办一个婚姻介绍所倒很有出息。当时我们约莫有六千元,指望在两个月内翻它一番。我们既然没有领到新泽西州的执照,我们的生意至多也只能做两个月。

“我们拟了一则广告,内容是这样的:

美貌妩媚寡妇有意再醮。现年三十二岁,恋栈家庭生活,有现款三千元和乡间值钱产业。应征者贫富不论,然性情必须温良。因微贱之人多具美德。若有忠实可靠,善于管理产业,并能审慎投资者,年龄较大或相貌一般均不计较。来信详尽为要。

寂寞人启

通讯处:伊利诺斯州,凯罗市。

彼得斯-塔克事务所转

“‘这样已经够意思了,’我们拼凑出这篇文学作品之后,我说,‘可是那位太太在哪儿呢?’

“安迪不耐烦地、冷冷地瞟了我一眼。

“‘杰夫,’他说,‘我以为你早就把你那门行业里的现实主义观念抛在脑后了呢。为什么要一位太太?华尔街出售大量掺水的股票,难道你指望在里面找到一条人鱼吗?征婚广告跟一位太太有什么相干?’

“‘听我讲,’我说,‘安迪,你知道我的规矩,在我所有违反法律条文的买卖中,出售的货色必须实有其物,看得见,拿得出。根据这个原则,再把市政法令和火车时刻表仔细研究一番,我就避免了不是一张五元钞票或是一支雪茄所能了结的同警察之间的麻烦。要实现这个计划,我们必须拿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妩媚的寡妇,或者相当的人,至于美貌不美貌,有没有清单和附件上所开列的不动产和附属品,那倒没有多大关系,否则治安官恐怕要跟你过不去。’

“‘好吧,’安迪重新考虑过后说道,‘万一邮局或者治安机关要调查我们的介绍所,那样做也许比较保险。可是你打算去哪儿弄一个愿意浪费时间的寡妇,来搞这种没有婚姻的婚姻介绍的把戏呢?’

“我告诉安迪,我心目中倒有一个非常合适的人。我有一个老朋友,齐克·特罗特,原先在杂耍场卖苏打水和拔牙齿,去年喝了一个老医生的消化药,而没有喝那种老是使他酩酊大醉的万应药,结果害得老婆当了寡妇。以前我时常在他们家里歇脚,我想我们不妨找她来帮忙。

“到她居住的小镇只有六十英里,于是我搭上火车赶到那里,发现她仍旧住在那幢小房子里,洗衣盆上仍旧栽着向日葵,站着公鸡。特罗特太太非常适合我们广告上的条件,只不过在美貌、年龄和财产方面也许有点出入。她看来还有可取之处,对付得过去,并且让她担任那件工作,也算是对得起已故的齐克。

“我说明了来意之后,她问道:‘彼得斯先生,你们做的生意规矩吗?’

“‘特罗特太太,’我说,‘安迪·塔克和我早就合计过啦,在我们这个毫无公道的广阔的国家里,至少有三千人看了我们的广告,想博得你的青睐和你那有名无实的金钱财产。在那批人中间,假如他们侥幸赢得了你的心,约莫就有三千人准备给你一个游手好闲、唯利是图的臭皮囊,一个生活中的失意人,一个骗子手和可鄙的淘金者作为交换。’

“‘我和安迪,’我说,‘准备教训教训那批社会的蟊贼。我和安迪真想组织一个名叫“大德万福幸灾乐祸婚姻介绍所”,好不容易才没有这么做。这一来,你该明白了吧?’

“‘明白啦,彼得斯先生。’她说。‘我早知道你不至于做出什么卑鄙的事。可是你要我干些什么呢?你说的这三千个无赖汉,要我一个个地回绝呢,还是把他们成批成批地撵出去?’

“‘特罗特太太,’我说,‘你的工作其实是个挂名美差。你只消住在一家清静的旅馆里,什么事都不用干。来往信件和业务方面的事都由安迪和我一手包办。’

“‘当然啦,’我又说,‘有几个比较热切的求婚者和急色儿,如果凑得齐火车钱,可能亲自赶到凯罗,嬉皮涎脸地来求婚。在那种情况下,你或许要费些手脚,当面打发他们。我们每星期给你二十五元,旅馆费用在外。’

“‘等我五分钟,’特罗特太太说,‘让我拿了粉扑,把大门钥匙托付给邻居,你就可以开始计算我的薪水了。’

“于是我把特罗特太太带到凯罗,把她安置在一个公寓里,公寓的地址跟我和安迪下榻的地方既不近得引人起疑,也不远得呼应不灵。然后我把经过情况告诉了安迪。

“‘好极啦。’安迪说。‘现在手头有了真的鱼饵,你也安心了。闲话少说,我们动手钓鱼吧。’

“我们在全国各地的报上刊登了广告。我们只登一次。事实上也不能多登,不然就得雇用许多办事员和女秘书,而她们嚼口香糖的声音可能会惊动邮政总长。

“我们用特罗特太太的名义在银行里存了两千元,把存折交给了她,如果有谁对这个婚姻介绍所的可靠性和诚意产生怀疑时,可以拿出来给他看看。我知道特罗特太太诚实可靠,把钱存在她名下绝对没有问题。

“即使登了一则广告,安迪和我每天还得花上十二个小时来回复信件。

“每天收到的应征信件总有百来封。我以前从不知道这个国家里竟有这许多好心肠的穷困的人,愿意娶一位妩媚的寡妇,并且背上代为投资的包袱。

“应征的人多半承认自己上了年纪、失了业,怀才不遇,不为世人所赏识,但他们都保证自己有一肚子深情柔意,还有许多男子汉的品质,如果寡妇委身于他们,管保她一辈子受用不尽。

“彼得斯-塔克事务所给每一个应征者去了一封回信,告诉他说,寡妇对他的坦率而有趣的信大为感动,请他再来信详细谈谈,如果方便的话,请附照片一张。彼得斯-塔克同时通知应征者,把第二封信转交给女当事人的费用是两元,要随信附来。

“这个计划的简单美妙之处就在于此。各地的先生老爷中间,约莫有百分之九十想办法筹了钱寄来。就是这么一个把戏。只是我和安迪为了拆开信封和把钱取出来的麻烦,发了不少牢骚。

“有少数主顾亲自出马。我们把他们送到特罗特太太那里去,由她来善后;只有三四个人回来,问我们要一些回程的车钱。在乡村便邮的信件开始涌到后,安迪和我每天大概可以收入两百元。

“一天下午,我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我把两元一元的钞票往雪茄烟盒里塞,安迪吹着《她才不举行婚礼呢》的曲子。这时候,一个灵活的小个子溜了进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往墙上扫,好象在追寻一两幅遗失的盖恩斯巴勒①的油画似的。我看见他,心中得意非凡,因为我们的生意做得合法合理,无懈可击。

①盖恩斯巴勒(1727~1788):著名英国画家。

“‘你们今天的邮件可不少啊。’那个人说。

“我伸手去拿帽子。

“‘来吧,’我说,‘我们料想你会来的。我带你去看货。你离开华盛顿时,特迪②可好?’

②指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特迪是西奥多的昵称。

“我带他到江景公寓,让他同特罗特太太见了面。我又把存在她名下的两千元银行存折亮给那个人看看。

“‘看来没有什么毛病。’那个侦探说。

“‘当然。’我说。‘如果你是个单身汉,我可以让你同这位太太单独聊一会儿。那两块钱可以不计较。’

“‘多谢。’他说。‘如果我是单身汉,我也许愿意领教。再见啦,彼得斯先生。’

“快满三个月的时候,我们收入五千多元,认为可以收场了。已经有许多人对我们表示不满;再则特罗特太太对这件事好象有些厌倦。许多求婚的人一直去找她,她似乎不大高兴。

“我们决定歇业。我到特罗特太太的公寓里去,把最后一星期的薪水付给她,向她告别,同时取回那两千元的存折。

“我到那里时,发现她哭得象是一个不愿意上学的孩子。

“‘呀,呀,你怎么啦?是有人欺侮了你,还是想家啦?’

“‘都不是,彼得斯先生。’她说。‘我不妨告诉你。你一向是齐克的老朋友,我也顾不得了。彼得斯先生,我恋爱上啦。我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没有他,我简直活不下去了。他正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人哪。’

“‘那你就嫁给他好啦。’我说。‘那是说,只要你们两相情愿。他是不是象你这样难分难舍地爱着你呢?’

“‘他也是的。’她说。‘他是见到广告之后来找我的,他要我把那两千块钱给了他,才肯同我结婚。他叫威廉·威尔金森。’说罢,她又动情地痛哭起来。

“‘特罗特太太,’我说,‘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同情一个女人的感情了。何况你的前夫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如果这件事可以由我一个人作主,我一定说,把那两千元拿去,跟你心爱的人结婚,祝你幸福。

“‘我们送你两千元也是办得到的,因为我们从那些向你求婚的冤大头身上捞了五千多元。可是,’我接着说,‘我得跟安迪·塔克商量一下。’

“‘他也是个好人,可是对于生意买卖很精明。他是我的合伙股东。我去找安迪谈谈,看看有什么办法可想。’

“我回到旅馆,把这件事向安迪和盘托出。

“‘我一直预料会发生这一类的事。’安迪说。‘在任何牵涉到女人的感情和喜爱的事情里,你不能指望她始终如一。’

“‘安迪,’我说,‘让一个女人因为我们的缘故而伤心,可不是愉快的事。’

“‘是啊,’安迪说,‘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杰夫。你一向心慈慷慨。也许我心肠太硬,世故太深,疑虑太重了。这次我迁就你一下。到特罗特太太那儿去,叫她把银行里的两千元提出来,交给她的心上人,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好啦。’

“我跳了起来,同安迪足足握了五分钟手,再去特罗特太太那儿通知她,她高兴得又哭了起来,哭得同伤心时一般厉害。

“两天后,我和安迪收拾好行李,准备上路了。

“‘在我们动身之前,你愿不愿意去特罗特太太那儿,同她见见面?’我问安迪。‘她很想见见你,当面向你道谢。’

“‘啊,我想不必啦。’安迪说。‘我们还是快点赶那班火车吧。’

“我正把我们的资本象往常那样,装进贴身的褡链时,安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大额钞票,让我收在一起。

“‘这是什么钱?’我问道。

“‘就是特罗特太太的那两千块钱。’安迪说。

“‘怎么会到你手里来的?’我问。

“‘她自己给我的。’安迪说。‘这一个多月来,我每星期有三个晚上要去她那儿。’

“‘那个威廉·威尔金森就是你吗?’我说。

“‘正是。’安迪回答道。”

“有许多大人物,”我泛泛而指地说,“声称他们的成就应该归功于某些杰出的女人的帮助与鼓励。”

“这一点我也知道。”杰夫·彼得斯说。“我在历史和神话书上看到过有关圣女贞德、耶鲁夫人、考德尔太太①、夏娃和古代别的女强人的事迹。可是,依我看来,如今的女人无论在政治界或者在商业界都不顶用。说起来,女人有什么特别高明的地方呢?——第一流的厨师、时装设计师、护士、管家、速记员、秘书、理发师和洗衣匠都是男的。女人能胜过男人的工作恐怕只有一件,那就是歌舞剧里的女角。”

①圣女贞德(1412~1431):英法百年战争中的法国女英雄。耶鲁夫人似指东印度公司的美国官员、耶鲁大学赞助人耶鲁(1649~1721)之妻。考德尔太太是美国杂志上连载幽默小品中的人物,是个喋喋不休、训斥丈夫的女人。

“我却认为,”我说,“有时候,你毕竟会发现女人的机灵和直觉对你的——呃,生意经是有帮助的。”

“嗯,”杰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你是这样想的吗?不过在任何干净的骗局里,女人总是靠不住的搭档。在你最需要她们帮助的时候,她们却诚实起来,拆你的台。我就领教过。

“比尔·亨伯尔,我在准州地区的一个老朋友,有一次异想天开,要当联邦法院的执法官。当时,我和安迪正在做一种规矩合法的生意——兜售手杖。你只要把那种手杖的柄拧开,凑在嘴边一倒,就有半品脱上好的黑麦威士忌流到你的喉咙里,酬劳你的聪明才智。警官们时常找我和安迪的麻烦。当比尔把他这种勇于挑重担的志愿告诉我时,我便想到执法官的职位对彼得斯-塔克公司的业务是有帮助的。

“‘杰夫,’比尔对我说,‘你是有学问、有教养的人,而且你的学问不限于一些基本知识,你还有经验,有见解。’

“‘不错,’我说,‘我从来没有因此而后悔。我不是那种主张免费教育而贬低教育的人。你说说,究竟是什么对人类有价值,文学呢还是赛马?’

“‘哎——呃——,最受欢迎的当然是赛——当然啦,我说的是诗人和伟大作家。’比尔说。

“‘对啦。’我说。‘既然如此,那些伟大的金融家和慈善家为什么在赛马场要收两块钱的入场券,在图书馆却又让我们免费呢?’我说。‘那种做法岂不是要向群众灌输一种思想,让他们对这两种自修和不合手续的方法的相对价值作出正确的估计吗?’

“‘你的论点已经超出我的理解和争辩的能力了,’比尔说,‘我要你做的事只是到华盛顿去一次,替我钻营这个职位。我在修养和阴谋策划方面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公民,并且我需要这个工作。我杀过七个人,’比尔说,‘我有九个小孩;从今年五月一日以来,我就是一个好共和党员;我不识字,也不会写;可是我看不出我担任执法官有什么不合适。我觉得你的搭档塔克先生,’比尔接着说,‘也是一个讨人喜欢,头脑精明的人,他一定能帮你弄到这个差使的。我先付你一千元,’比尔说,‘供你在华盛顿喝酒、行贿和乘车的花费。如果你弄到了那个差使,我再付你一千元现钞,并且保证在十二个月内不干涉你贩卖私酒。你对西部是不是有足够的忠诚,帮我在宾夕法尼亚铁路东端终点站老爸爸的白房子里疏通疏通?①’比尔说道。

①宾夕法尼亚铁路东面的终点站是美国首都华盛顿,老爸爸指总统,白房子指总统所住的白宫。

“我同安迪商量了一下,他对这件事极感兴趣。安迪的个性很复杂。他不象我,永远不满足于辛辛苦苦地干活,向乡下人推销那种既能捣肉排,又能当鞋拔、烫发器、扳头、指甲锉、土豆捣碎器和音叉的小而全的万能工具。安迪有艺术家的气质,不能把他当作牧师或是道学家那样的人,纯粹从商业的角度来衡量。于是,我们接受了比尔的委托,动身前去华盛顿。

“我们在华盛顿南达科他一家旅馆里安顿下来之后,我对安迪说:‘安迪,我们生平第一次不得不干一件真正不诚实的事。拉关系、走门路,是我们从来没干过的;但是为了比尔·亨伯尔的缘故,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在正当合法的买卖中,我们不妨行施一点狡诈欺骗,可是在这种无法无天、穷凶极恶的不法勾当里,我却认为最好采用直截了当、光明正大的办法。我建议,’我说,‘我们从这笔钱当中取五百元交给全国竞选运动委员会主席,要一张收据,把收据放在总统的桌子上,再同他谈谈比尔的事。总统一定喜欢候选人用这种方式来谋差使,而不喜欢用幕后操纵的方式。’

“安迪赞成我的意见,但我们把自己的打算同旅馆办事员研究之后,就放弃了这个计划。他对我们说,要在华盛顿钻营一官半职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通过一个女议会说客。他把他所推荐的人——艾弗里太太的地址告诉了我们。据他说,这位太太在社交界和外交界的地位不同一般。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我和安迪到了她下榻的旅馆,给引进了接待室。

“这位艾弗里太太真叫人看了眼目清爽。她那头发同二十元金券背面的颜色一样,眼睛是蓝的。她的美会使七月份出的杂志的封面女郎显得象是孟农加希拉①煤船上的厨娘。

①孟农加希拉:在西弗吉尼亚州的河流。

“她穿着一件领口很低,料子上缀着银光闪闪的小箔片的衣服,戴着金刚钻戒指和耳坠。她光着胳臂,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端着杯子喝茶。

“‘喂,伙计们,’她过了一会儿说,‘有什么事呀?’

“我尽可能简短地把我们要替比尔办的事告诉了她,并且开了我们所能出的价钱。

“‘西部的官职很容易。’她说。‘让我看看,谁能替我们办这件事。找准州的代表是不管用的。我想,’她说道,‘斯奈伯议员比较合适。他是西部来的。让我看看我私人资料中他的档案。’她从书桌上标有‘斯’字的一格中取出一些卡片。

“‘是啊,’她说,‘他的卡片上标有一个星号;那是说他“乐于效劳”。再让我们看看。“年龄五十五;结过两次婚,长老会教徒;喜欢金发女人、托尔斯泰的小说、扑克和清燉甲鱼;只有三瓶的酒量”。唔,’她继续说,‘我有把握让你的朋友布默先生被委任为巴西公使。’

“‘亨伯尔,’我纠正她说,‘他要的差使是联邦法院的执法官。’

“‘哦,不错。’艾弗里太太说。‘这类事情我处理得太多啦,有时候不免纠缠不清。把这件事摘一个详细的备忘录给我,彼得斯先生,四天以后再来。我想那时候该办妥了。’

“我和安迪便回旅馆去等着。安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咬着左面的胡子。

“‘既有高度的智力,又长得十分漂亮的女人是少有的,杰夫。’他说。

“‘少得象是神话中那种叫做埃比台米斯①的鸟蛋煎的蛋卷。’我说。

①埃比台米斯并不是神话中的一种鸟,而是生理学名词,意谓“表皮”。

“‘一个那样的女人,’安迪说,‘可以使男人得到最高的名利和地位。’

“‘我怀疑,’我说,‘女人除了替男人赶快把饭准备好,或者散布流言蜚语,说另一个竞争对手的妻子做过扒手之外,还能在什么地方帮助男人找到工作?她们是不适应生意和政治的,正如阿尔杰农·查尔斯·史文朋②在查克·康纳斯每年一次的舞会上不适于担任司仪一样。我也知道,’我对安迪说,‘有时候,女人仿佛是在以她男人的政治事务代办的身份出现。可是结果如何呢?举个例子说,一个男人原本有一个很好的职业,在阿富汗驻外领事馆工作,或者在特拉华-拉里坦运河当看闸人。有一天,这个男人看见他太太穿上套鞋,把三个月的鸟食放在芙蓉鸟笼里。“到苏福尔斯去吗?”他带着期望的神情问道。“不,亚瑟。”她说。“到华盛顿去。我们在这里被埋没了。”她说。“你应当在圣布里奇特③宫廷里做特派跟班,或者在波多黎各岛上当总门房。这件事让我来安排。”’

②阿尔杰农·查尔斯·史文朋(1837~1909):英国诗人。

③圣布里奇特(1303?~1373):瑞典天主教修女,瑞典的守护神,布里奇丁教派创始人。

“‘于是这位太太,’我对安迪说,‘就带着她的行李和本钱到华盛顿去对付当权人物了。她的行李和本钱包括一位内阁阁员在她十五岁时写给她的五打乱七八糟的信;利奥波德国王写给斯密森学院①的一封介绍信,一套桃色的绸衣服和黄色的鞋罩。

①斯密森学院:英国化学家、矿物学家斯密森(1765~1829)捐赠十万英镑在华盛顿建立的学院。利奥波德是比利时国王。

“‘呃,之后怎么样呢?’我继续说。‘她把那些信件在同她衣服和鞋罩颜色相仿的晚报上发表了,在巴尔的摩-俄亥俄铁路车站的餐室里发表了谈话,然后去找总统。商业劳工部的九等助理秘书和蓝室的第一副官以及一个身份不明的有色人却等在那里,抓住她的手——和脚。他们把她带到西南皮街,扔在一个地下室的门口。结果就是这样。我们下次再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时,只知道她在写明信片给中国大使,请求大使替亚瑟在茶叶店里安插一个职位。’

“‘那么说来,’安迪说,‘你以为艾弗里太太不会替比尔弄到那个职位吗?’

“‘我以为是这样。’我说。‘我不希望自己做一个怀疑论者,不过我认为你我做不到的事,她也不一定做得到。’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安迪说。‘我可以跟你打赌,她一定做得到。我对女人协商的才能比你估价得要高,这一点我很引以为自豪。’

“我们在约定的那天又到了艾弗里太太的旅馆。她的外表还是那么妍丽美好,以她的漂亮而论,任何人都愿意答应由她来指派国内的任何官职。但是我对外貌的信心一向不大,因此,当她拿出一张委任状时,我确实非常诧异。那张委任状盖有美国政府的大公章,背后写着‘威廉·亨利·亨伯尔’几个花哨的大字。

“‘其实你们第二天就可以拿去了,伙计们。’艾弗里太太微笑着说。‘我一点不费事就弄到了。’她说。‘我只不过开一下口罢了。嗯,我很愿意同你们多聊一会儿,’她接着说,‘但是我忙得很,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原谅我的。我还得处理一个大使、两个领事和十来个别的小官职的申请问题。我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了。你们回家以后,请代我向亨伯尔先生致意。’

“我把五百块钱给了她,她数都不数,就往写字桌的抽屉里一扔。我把比尔的委任状揣在口袋里,和安迪便告辞了。

“当天我们动身回准州地区。我们先给比尔打了个电报:‘事成;备酒庆祝。’我们情绪高昂。

“一路上,安迪老是揶揄我,说我太不了解女人了。

“‘好吧。’我说。‘我承认她确实出乎我意外。不过据我的经验,女人及时办完一件事而不出任何差错,这还是第一次呢。’我说。

“到了阿肯色州边界时,我掏出比尔的委任状,仔细看看,然后交给安迪。安迪看过之后,也同我一样,哑口无言。

“这份文件确实是给比尔的,并且不是假货,不过它委任比尔的职位是弗罗里达州达德镇的邮政局长。

“我和安迪赶快在小石城下车,把委任状邮寄给比尔。然后我们就向东北方向的苏必利尔湖去了。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同比尔·亨伯尔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