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个女生拿着铅笔慢慢朝我脸上靠近,笔尖削得非常完美,闪着银灰色的光,她脸上有邪恶的笑容,明显在模仿她看过的某个电影里的角色。我也在笑,似乎我笑了,就能把这件事变成一个玩笑,笔尖扎入脸颊的疼痛自然是有的,内心的屈辱感,却可以通过我的笑容减弱一点。

那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年级时的我,曾在班里,引起一场场恶意的狂欢。在课间或是放学后,有人卡住我的脖子,有人把我的胳膊朝后扭,有人稍微温和一点,偷走我的课本,让我面对老师的呵斥,只有低头认罪的份。这样做的,大多是女生,男生则是在我放学的路上,向我投以威胁性的话语。

我总是低着头,贴着墙根走,我妈托人从上海给我带回来的新书包,很快就被磨破了边,我回到家时,眼圈常常是红红的,说,某某又打我了。

我妈就很生气,说:“你的手呢?她打你你不能打她吗?”她的疾言厉色让我更忐忑,后来,我就不跟她说什么了。

我当然是有手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伸出去。担心一旦伸手,就会招来更为猛烈的报复,我终究是打不过他们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在这个世上,我是一个无力者。

这一认知与我在家里的处境有关。我父亲兄弟二人,一共生了九个女儿,第十个孩子是我弟弟,家中唯一的男孩。我奶奶老说:“十个花花女,不如一个点脚儿。”她跟我解释,“点脚”,就是瘸子的意思。十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也不如一个一瘸一拐的儿子,这对比何其鲜明,从未有人纠正她。

我爸是有文化的人,对我也不能说不关心,我三四岁时他就教我识字念书,我喜欢看书,他就在他经济能力许可范围内,尽量供应。但我在家里的地位跟我弟弟终究不同,我从未有被我爸抱过的记忆,而我弟弟永远被我爸扛在肩头,许多次,我爸没有依据地对亲戚朋友说,我这个小的,比大的聪明。

我和我弟打过架,一开始总是我赢,毕竟我比他大。但渐渐的,我弟越战越猛,我的心却一点点地怯了,因为我弟没有后顾之忧,而我担心万一闹到爸妈那里去仲裁,我就只有挨骂的份。

一个孩子在学校的处境,往往是TA在家中处境的延续,这是其一。其二,我原本也上过一学期幼儿园,后来因为我奶奶和老师吵架,就不让我去了,我没有经过集体生活的过渡,突然面对那么多陌生人,更是不知所措。况且,我提前上学,比班上大部分同学年龄都小,身高体重阅世经验上都处于劣势。

还有第三点,当时的老师大多很忙,上有老小有小,人人都一脑门官司,跑去找他们投诉,他们首先要问你:“怎么就你事多?”还有的老师师德更差,有次我私下里跟同学说:“X老师最坏了”,上课时,那同学大声对老师说:“闫红说你最坏了”,那老师就拿着一本书,一下一下地打我的头,说:“XX班也有个叫闫红的,人家就比你好。”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可以想象,我很难成为一个好学生。我消极对待我的功课,成绩差,不交作业,由于对外界充满恐惧,连厕所都不太敢上——厕所是进行学校霸凌最好的场所,不会被老师看到,却可以向其他班级的学生展示威力;肮脏的环境,也能让被欺负者的屈辱感来得更强烈,欺负人的一方,快乐得就更加圆满。我因此经常尿裤子,不消说,回去又是一顿臭骂。

童年时积攒下来的无力感一直延续到长大成人,使我很多时候都很怂,尽量把自己收缩到一个角落里,对于恶意固然避之不及,对于善意也诚惶诚恐。心理学家说,不能够坦然接受善意,是因为你潜意识里认为你自己不配。

所以,当我的孩子被送进学校,我就非常担心他被人欺负。虽然他一直在练跆拳道,但日常里从未跟谁较量过,以至于有个孩子打遍小区无敌手的家长曾担忧地对我说:“你儿子不会打架,上了小学怎么办?”送娃上学的第一天,目送着他背着大书包的小背影,我心里响起忘了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社会,我把我的孩子交给你了。

好在他身高体重在班里一向都比较突出,我当然知道高大威猛并不意味着战斗力就强,但是,正常情况下,也没多少人会主动挑衅他吧。

然而,在他上二年级的时候,有天晚上,他轻描淡写地跟我说,女同桌老打他,把他的嘴角都打出血了。这让我非常震惊,仔细一查看,嘴角果然红红的,血倒是不淌了,痕迹在那里。

我脑子轰然一声,想,来了,终于来了。他那个女同桌我也见过的,瘦瘦的一个小姑娘,比他矮半头,怎么能让她给欺负了呢?我说,你为什么不还手?娃说,老师说,男孩子不能对女孩子动手,还说,我最讨厌男孩子欺负女孩子了。其实我们班女同学可厉害了,男生都叫她们暴烈女,经常被她们逼到男厕所里。

即使在盛怒中,我仍然忍俊不禁,男人不能欺负女人,这的确是一条底线。小女生固然暴烈,男生体力毕竟更强,要是他们也动起手来,麻烦就大了。

不能还手,那么更好的办法,也许是申请仲裁。我拿出手机,跟娃说,你把这件事写下来,我发送给老师和同学的家长。娃有点畏缩,我只好采取奖励机制:假如你有勇气这么做,我就把你上次想要的什么什么买给你。

娃吭吭哧哧地在我的手机上写下极其简略的过程,我又加了几句,发给老师以及那个同学的家长。好半天我都没有接到任何回复,我的内心,真的是崩溃的,觉得世事深不见底,自己求告无门,我要不要在第二天冲到学校去呢?

好在,一个多小时后,老师和同学家长分别回复了我,老师表示会调查处理,家长更为客气,说知道自家孩子个性强,感谢我提醒了他们,并表示了歉意。第二天,娃放学回来,告诉我,那个同学当着老师的面,向他道歉了,还给他带来一盒巧克力,不过现在已经被他吃完了。

我看娃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感到他受到的伤很有限,也许在那个男生普遍被女生欺负的环境里,这事多少就有了点游戏性质吧。我说,要么,咱们也买点东西送她吧。娃高兴地说:“好啊,那得我来挑。”

他挑了一个据说在同学中特别流行的玩具,带给那小女孩时,她简直不敢置信,一再确认:“你这是送我的吗?真的是送我的吗?”他们后来成了好朋友,现在不是同桌了,还常来常往互通有无着。

摆脱丛林法则,要从娃娃抓起,在能够申请仲裁的情况下,其实没有必要鼓励孩子以暴制暴。回想起当年欺负我的那些同学,也未必是坏人,只是,人之初,未必性本善,孩子如小兽,会有一种小兽般的无知无觉的残忍。需要做的,是告诉他们,这样做是错的,我娃这个女同学不就立即戛然而止了吗。

我的童年所以那么可怜,是因为,没有人帮助我,用一种比较好的方式,让那些同学反省。如此一想,多年的心结,忽然就释然了,原谅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当然,这件事也让我反思良久,我娃逆来顺受,固然因为他带了点游戏心理,可能也跟我在家中过于强势有关。与其将“欺负”他的孩子妖魔化,不如先反省自己的教育误区。如果之前,我帮助孩子建立了自信,建立了对于不公正说不的勇气,他自己也就能轻松处理掉了。

有本书叫《所有的错,都是大人的错》,就这件事而言,我和那个孩子的家长都是有错的,好在我们都知错就改。

但我娃的表现,也让我看到另外一点,那就是,对于“被欺负”这件事,他看得并不像我那么严重,从一开始的轻描淡写,到后来的握手言欢,他都没有特别大的情绪起伏。我娃虽然钝感,却并非麻木之人,有次他说起他的好朋友跟另外一个并不是特别熟悉的同学一块儿嘲笑他,居然委屈地哭了起来,他的受伤害感,是有选择性的。现在他有时也会说去被同学冒犯之事,然后加一句:他不是想欺负我,就是不知道轻重。

我知道这样说会被骂,但其实我有点欣慰,除了那些真的造成极大损伤的事情,很多时候,只有我们感到被伤害时,我们才真的会被伤到。所以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上,我一直注意不唤醒他受伤害的感觉。

我娃小时候,邻居小孩来家里玩,我坐在房间里看书,同时耳听六路地听他们说话。那孩子处处要占他上风,玩什么游戏,吃什么东西,都是那个孩子说了算。他们是在榻榻米上玩的,娃下来取东西时,穿了一下那个孩子的拖鞋,那孩子便不依不饶,要求他做出什么什么样的赔偿。

作为坏脾气的大天蝎,我简直是怒火中烧啊,当然,我不能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另一方面,我听见我娃饶有兴致地,就赔偿问题,跟那孩子讨价还价起来。在他眼中,这似乎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游戏,渐渐的,那个孩子也被他带入这种情境里,因为都很投入,干戈化为玉帛。

许多时候,我都发现娃有这种游戏精神。有次我和他一块儿去逛街,他指着一个胖乎乎的看上去有点像《哆啦A梦》里的胖虎的小男孩说,就是他,老是打我。我的天蝎座本质再次呈现,上前就要跟那孩子理论,我娃却拉住我,凑到我耳边说:“我有办法对付他。”我停住脚步,半信半疑地问娃:“你怎么对付他?”娃说:“我跑得快啊。”

我啼笑皆非,同时觉得这办法也还行,成人的心灵鸡汤一再教导大家,不要和垃圾人纠缠,我倒不是说这孩子垃圾,只是,如果能跑掉,省时省力,确实比和对方一争高下要划算得多。

中关村二小的“霸凌”事件引起热议,是因为它触到很多家长的痛点。就这么一个孩子,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原本就紧张,加上自身也多少有点惨痛过往,学校回应得也比较消极,心中的恐惧,不由自主地放大了,很容易把对方给妖魔化,觉得如果不怎么样就会怎么样。

依靠暴力实现实质正义,确实是最为便捷的方式。但是,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一是容易造成误伤;二是若你的孩子“野蛮”了,也没有打过对方,内心的挫败感更加强烈;第三也许他赢了,打顺了手,尝到暴力的甜头,以后也有可能用暴力解决一些TA并不占理的事——使用暴力是能上瘾的;还有第四点,有些孩子秩序感比较强,强扭的话会很痛苦,产生怀疑以及幻灭感,无助于身心健康。

当然,有时候,孩子遇到的不只是这种游戏性的霸凌,是真正的恶意。比如我家有个亲戚,家境好,衣着光鲜,总有些小痞子在上学放学路上截住他,找他要钱,或是扒掉他的衣服鞋子。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主张冲冠一怒,在文学作品里,我们是看到一声大吼,喝散一堆混混,但是,万一对方没那么怂呢?只要不伤及肉身,还是识时务地妥协,由父母、老师乃至警方出面更好一点。除非被逼到死角,该出手时再出手,这也是我一直让娃练跆拳道的缘故,这是非常规武器,不到万不得已,不必使用。

我们这个国家,一向迷信武力征服,历来改朝换代,都是拳头说话,尝到拳头的甜头的人太多了。然而,我还是希望下一代能活在一个更文明的社会里,让强大者不会毫无顾忌,弱小者的权益也能得到保障。虽然这样一来,会比较低效,也许还会遭遇失败,但是,我们不是一直在问“这个世界还能好吗”?为什么落实到具体的事件上,就不朝好里做呢?一次投诉失败了,就来第二次,但是,我个人觉得,孩子的事,真没必要推到敌我矛盾上去。

与其鼓动孩子出手,不如和孩子做更细致的交流,让他们遇到问题,把父母当作一个可以商量的对象,群策群力地分析情况,商量对策。这样说,并不是鼓励孩子做巨婴,而是,人是慢慢成熟的,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陪他解读世情,找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不但能帮到孩子,有时,也能治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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