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寤生,据说出生时,很不顺利,是脚而不是头先出来的,这就是我得名的来由,恐怕是我们还称不上一个文明社会的反映吧。我的保傅们说,我当时脸憋得青紫,在箦席上挣扎。我的母亲不停地尖叫,一个劲地说我已经养不活了,马上扔掉。她当时大概的确受了很大的惊吓,以后见到我,总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好颜色,跟我弟弟享受的待遇有鲜明的对比。我弟弟名叫段,他出生时很顺利,而且从小就长得极漂亮,颇得母亲的欢心。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躲在帷帐后,远远看着他在母亲姜氏怀里撒娇的样子,母子两个脸上都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神情,那幸福好像烟雾,袅袅升腾,充塞了整个大殿,然而在我面前遇到了无形的阻碍。不知怎么的,母亲那么嫌弃我,仅仅因为我惊吓了她么?恐怕不会这么简单罢,也许是我长得不大可爱的缘故。是的,我远不如段的丰神俊朗,童年时固然已经远远不如,现在接近成年了,我更是为此自惭形秽。我不知道自己该恨他还是该爱他,因为他毕竟是我弟弟,同一个母亲的弟弟啊!

我的性格很阴鸷,他们都这样说我。阴鸷是什么,就是不苟言笑么?可是,如果叫他们来尝尝我的处境,就会很快理解,我根本无法笑得出来。确实,我是郑国这个伟大公室的长子,看起来地位很崇高,我的名字早就书写在周天子的典册上,那象征着我以后的地位和荣耀。我将是这个国家的未来国君,这个还算是强大的国家。可是,我的地位似乎也不是那么稳固的。不管在燕饮、田狩还是其他活动的时候,只要看见段在父母面前嬉闹承欢的样子,我心中就有说不出的酸涩。我做不到像段那样,也许不仅仅是我的性格使然。如果我处在段那个位置,我相信自己也能和父母相处融洽,可是他们几乎都不肯正眼瞧我。虽然我是太子,却远远得不到段那样的欢宠。我的母亲常常会在燕饮中间,有意无意地说:

“主公,段简直和你长得一模一样,都是那么英俊威武,他将是郑国的骄傲。”她对父亲微微笑着。

父亲的脸这时涨得通红,我很少看到一个将近六十的男人还这么羞涩。他慈爱地看着段,讷讷地说:“我老了,比不得从前了。当年我率师攻打胡国的时候,可是亲自披甲执戈,奋勇争先的呢!我射杀了对方好几个甲士,我们的士兵都大呼‘主公神武’,喊声山崩地裂,敌人更加失魂丧胆,最终一败涂地,这才有了我们郑国这么广阔的土地。”

天,他又来了。我很烦他,他这个故事讲了千万遍,实在没一点新意。何况,以当年胡国士卒的勇武善战,若不是我父亲的奸诈冷血,怎么可能得逞心愿呢?他很早就想攻灭胡国,但又感到没有必胜的把握,于是竟然把我年轻貌美的姐姐嫁给年迈的胡国国君做妃子,然后在朝堂上装腔作势地说:“我们郑国新建于东方,地盘太小,如果想开拓疆域,哪个国家适合作为目标?”一个傻呵呵的大夫关其思果然率尔发言,激动地说:“胡国土地肥美,而其主荒淫,此天赐我郑国,不可放弃。且其国与我共洧水,发动进攻,地势也极为有利。我郑国甲士顺洧水而下,一天可达其郊区,第二天凌晨就可到宫里做饭了。”“住嘴!”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父亲勃然大怒地打断了,“你贵为大夫,竟然如此悖谬凶暴。胡国是寡人的女婿之国,你难道想让寡人的女儿做寡妇吗?来人,推出去砍了,以儆效尤。”可怜关其思忠心耿耿,就这样做了糊涂鬼。事实上我父亲并没有这么亲爱仁慈,他故意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传达给胡君,并送上关其思的头颅。胡君大喜,从此对我父亲特别相信,可是他哪里知道,自己的相信被滥用了。第二年,我父亲一声令下,郑国甲士按照关其思提议的路线,沿洧水迅捷奔袭,胡国就这样纳入了郑国的版图,他的国都鄢成了我们郑国的边邑。而那城邑,是建立在我那年轻美貌的姐姐鲜血上的。她的魂魄大概还会在月黑风高时回来,绕着这阴森的城墙嘤嘤哭泣吧!我可怜的姐姐,她的相貌我都模糊了,虽然她那么疼我。

我相信,我祖先的血液里有遗传不绝的阴鸷的因子,不独我使然。如果不嫌麻烦,可以一直上溯到我的祖父,他当年举国迁到黄河以南这个肥美的地方,就不能说是多么名正言顺的。我们最早的郑国在黄河以西的高寒之地,周围充斥着野蛮的骑射民族,时时在秋高气爽的时候南下,来掠夺我们的财富。我祖父知道呆在那里并非长久之计,于是利用财富和美色的引诱,使东边的虢国和桧国献了十个城邑给我们。可是他哪会那么容易满足的?接着,虢国和桧国没有了,这片土地彻头彻尾姓了郑。连本地的河流都改称了新郑水,我们的国都就叫新郑。

这种阴鸷,可能就是高尚者得以保持永远高尚的缘故吧。仁慈善良的人都死光了,独留下了我们。这是自然的选择。

于是在堂上堂下的笙歌声中,我的母亲向我的父亲又提出了那个不厌其烦的要求:“主公,还是改立段为太子吧。段和您一样英武,一定能把郑国治理得蒸蒸日上。而寤生,他太柔弱了,恐怕不能担当大任啊。现在中原凋敝,天子蒙尘,危难之时,也没有必要拘泥于宗法规矩吧。”

我母亲说这些的时候,似乎都不屑顾及我的存在。她是如此轻视我,然而我的心头除了愤怒,却并不惴惴担心。几年前我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时,确实是有点恐慌的。虽然那时我才不过十岁,现在则已经十五岁了,我已经无所畏惧。因为我弄懂了父亲,他虽然很喜欢母亲和段。但是他并不信任段。一个太英俊健壮的继承人是反而不值得信任的,一个内心太健康的人也是不足以承担宗庙大任的。因为过分健康,就不能深谋远虑。他需要的是储君,而不是弄臣。

父亲果然再一次拒绝了我的母亲姜氏。“你懂什么?”他语气有些严厉了起来,虽在雍容和悦的《鹊巢》、《采蘩》的笙歌声中,他的面容仍保持凝重,“宗法制度是立国之本,我大周立国数百年,都依仗此而昌盛……”

母亲有点忍耐不住了,对又一次的被拒绝产生了过激的反应,她尖叫了起来:“昌盛,昌盛什么?如果昌盛,当今天子就不会惶惶然东迁洛邑。你们郑国的先君桓公也不会和幽王一道,被犬戎杀死在骊山脚下。”

满堂的宗族宾客顿时脸色煞白,一个贵族女子,在这种场合怎么能如此失礼。父亲这回真的动怒了,虽然他几乎没对母亲发过火,因为他是那样的爱母亲。但是这回,他哗啦一声掀翻了几案,怒气冲冲地对着姜氏大吼:“姜氏之戎,你果然只是个戎族的女子,虽母仪我郑国多年,而内心的鄙陋并没有丝毫改变,对我大周的文明礼乐并无半点会心。寡人正式警告你,以后不许再说类似的话,寤生是我大郑国理所当然的储君,这个地位永远也不会动摇。”

我亲爱的父亲!我的内心很感动,一股暖流从心头流过,他果然是懂我的。啊!伟大的宗族,我爱你,我永远托你的荫庀,何时能够回报万一。难道我不能吗?是的,我是有一点怯弱,但是我并不傻。我知道我父亲真正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努力向他学习,学习他的冷血和阴鸷。虽然我也许原本是善良的,但是,我也有血性。我痛恨母亲的偏心,我想,我一定要让她明白,她将为这偏心付出惨痛的代价。

在我十七岁那年冬天,父亲死了。他从夏天起开始卧床,病了大半年。在这半年里,我每天一大早,洗漱完毕就去到他宫里去侍疾,指挥着巫师进行着无望的占卜,希望能给父亲带来好运。巫师们不约而同地认为,父亲的病是因为他魂魄的丧失,他的魂可能游荡在他生平有疚悔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呢?我怀疑是在鄢邑或者制邑。姐姐是死在鄢邑的宫中的,她被胡国国君下令绞死在城门之上,而这一切都来源于我父亲的狡诈冷血。制邑是虢叔的都城。虢叔一向和父亲有很好的交情,当年郑国的立国之地,其中有一半是虢叔赠予的。可是父亲为了满足他永不餍足的贪婪,在一个晚上发兵掩袭制邑,数千郑国甲士的躯体从此长埋于那里,鲜血一时间染红了黄河,他们的鬼魂可能日日在那里长号,不会收回对父亲满腔怨恨的吧。

我把我的猜想告诉巫师。巫师于是占卜,问父亲的魂魄是否逗留在那两个城邑了。可是,占卜的结果不如我的猜想。父亲的病体却也仍旧一天天衰弱下去,他终于油尽灯枯,这个一生永远展现着勃勃生气的老男人,终于拗不过司命的召唤,将要魂归泰山了。

这期间,母亲也经常来,她仍然对我冷冷的,一幅高高在上的神情,没有把我看作是一个即位在望的国君。对,我仍然是她的儿子,可是她于我,可曾尽过一丝母亲的慈爱么?

父亲的谥号是“武”,他将在各国的典册上以“郑武公”的名字名垂青史,他的真名“掘突”——一个古怪的名字——将反而不那么受人重视。“刚强直理曰武”、“克定祸乱曰武”,是的,他的确名副其实。郑国到我手中,已经由祖父时的十个城邑增加到二、三十个,这都是我父亲的功劳,我以后将对郑国作出什么贡献呢?

登基典礼完毕,我的母亲姜氏就把我叫到她的宫内,她还把我看作一个孩子。这不怪她,我也只能算是一个孩子,毕竟我连冠礼都没有行过,离那个象征着成人的典礼还有足足三年,而现在,我也就权当自己是个孩子吧。

“寤生。”母亲的声音今天柔和了很多,这让我有了丝奇怪的感觉。是了,我现在是个国君了,不管她有如何崇高的地位,如果她想插手朝政大事,那是非假手于我不可的。在程序上,我代表着这个国家的最高威权,不管实际的威权在谁手中,但要办成任何一件大事,她都要通过我这个程序才算合法。何况她还根本没有把握朝政的实力。

“你既然当了国君,你总不能让你的同胞弟弟还是个匹夫吧?”母亲笑道,“你应该封你弟弟为大夫,然后给他一个城邑。”

我知道她找我来笃定是为了段的事。可是奇怪,我以前的愤慨现在消失了,也许是我的地位在为我壮胆。我这才明白,一个没有自信的人是不会大度的。我现在很大度,因为我很自信。富庶的城邑在我脚下,强大的国家在我手中,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呢?

“母亲不要担心”,我也谦恭地说,“封段为大夫,那是自然的,这是大周几百年来的规矩,怎可违背?只是不知道封邑选地,母亲有什么想好的意见?”

母亲再次欣慰地笑了:“我觉得制这个城邑比较合适。”她眸子里闪过一丝热烈,“它处在边疆,而且地势险要,需要值得放心的人来守御。你弟弟一向武力非凡,正可把此重任交付给他。这样,我们郑国就更加安全了。”

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怒气。她真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了。是的,把制邑交给段,你们母子是安全了,可是我呢?我的安全在哪里?我从小也曾受众多师父教导,难道是个傻瓜,可以任人耍弄的么?制邑那样险要的地方,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被段掌握,我简直是亡不待时,母亲真是也太偏心了。但是,我不忍心在自己做国君的第一天,就对母亲有所失礼。我只好耐着性子对她解释:“母亲,制邑这个地方太险要了,而且阴气很重,当年父亲从虢叔那里夺取它的时候,士卒死伤横集,那种惨烈你是听说过的。虢叔那样的一国之君也就命丧此地,我怎么能让弟弟去那样的不祥之地呢?”

母亲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我知道她肯定要不高兴的,毕竟我那个理由站不住脚,哪个重要的城邑会不死人的?特别是那些军事位置极其重要的地方。制邑有个另外的名字叫虎牢,当年周朝先王穆天子东游,手下虎贲之臣戎生生擒了一只猛虎,穆王命令把猛虎关押在这里,于是命名为虎牢。虎牢北临黄河,高崖绝壁,进可攻,退可守,当年父亲丧失了数千甲士才好不容易将它拿下,如果我这回慷慨地赠给段,又怎么对得起父亲,怎么对得起他交付给我的宗庙大任呢?

母亲没有办法,她冷冷地说:“那么京这个城邑总可以吧?你不会又舍不得给你亲弟弟吧?”

她把“亲”这个字咬得这么清楚,也真亏她脸皮厚。我无话可说了。事实上虽然我已贵为国君,却仍有些怕我母亲。她常年给我的威势恐怕已经给我的心灵造成了伤害,何况她从来没有求过我,当然,是从来不需要求我。现在她已开口,竟让我产生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多么卑贱,寤生,我轻轻地呼着自己,你真是再卑贱不过。你的母亲这样对你,曾不止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伤害你的自尊,现在又在你面前肆无忌惮地表露对你弟弟的偏心和疼爱,你还竟然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你真是毫无血性的人,你的父亲真是看错你了。

虽然我在心里一个劲的这样自责,有种不可抑止的悲痛和愤懑,但是当我抬头面对母亲的时候,我的愤怒又退缩了,只是无力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听从母亲的吩咐。儿子马上叫内史起草册命,明日一早举行仪式,封公子段于京邑。”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就十多年过去了,我从初即位时的孱弱少年长成了一个中年人,也不再那么敏感而多疑了。这十多年,对郑国来说都是太平岁月,我觐见过几次周天子,并且担任了王室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职位,这个职位是我祖父桓公一直执掌的,现在世袭给我,它是诸侯能得到的莫大荣誉。我很开心。但是,我也毫不讳言地说,我的弟弟段始终仍然是我的一块心病。

段平时居住在他的封邑,那个叫京的城邑。在十多年中,只有当祭祀或有其他重大庆典的时候,他才会回到国都新郑。他表面上对我还算恭敬,但是我能看出他骨子里的狂悖。举国都知道他是我母亲姜氏的爱子,举国都知道我这个国君畏惧母亲,举国都知道我母亲在郑国的地位,因此,举国都想巴解他。而且,他现在越发英俊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英俊又和少年时有所不同,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成熟男人的醇美。颂扬他的民歌不但在郑国各地流行,而且甚至流传到了周天子的宫廷。歌里说,每当段出城田猎的时候,京邑就万人空巷,都跑出来观赏段挥戈挽弓的风采。甚至就连我自己,不管心里有多么厌恶,嘴里竟然都会不由自主地蹦出那么一句两句赞颂他的歌词,有一首歌就是这样唱的: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我郑国的民歌,一向都以旋律优美而著称于诸侯间的,我这个国君也为之骄傲。但是,更离奇的事,我仍没想到。上次新春,我去洛邑觐见天子,天子竟然含糊不清地向我发问:“你的弟弟大叔段怎么没来?余一人很想看看他,他真有歌里说的那般英俊么?”

这老迈而落拓的天子,他漏风的嘴巴里说出的话,夹杂着阵阵口臭,让我又羞又愤。而且,我需要忍受的类似问题还很多。每次特别的时节,在段要回都城新郑之前的几天,我都要忍受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她会那样的兴奋,不停催促我派人到城郊去打探,看段什么时候能到,要我做好一切迎接的准备。她在这方面表现出的异常的行径,实在让我无比烦恼,同时也让我很委屈伤心。多少年的孝顺恭敬,都没换来母亲对我这样的关爱。也许,妇人总是喜欢少子的,我何必跟她一般计较。不过我担心的是,也许她心里正时时考虑着,怎么让段取代我的位置。这样,她就不必这样经常承受一年只能见几次爱子的煎熬了,那她该是何等的高兴啊!至于段将会怎么处置我,那不是她所关心的。按以往这种家族冲突的老例,我不可能活在人世。但她绝对不会关心这些,虽然我也是她身体里娩出的孩子,只不过出来的方式不大一样。

当然,这十多年来,我自己也没有闲着,我也在培养自己的心腹,不给姜氏有任何架空我的机会。我最宠信的一个人叫祭仲。我注意他的时候,他还仅仅象我当年一样,是一个惨绿少年。他也是我们宗族的一员,所以历次燕饮和祭祀典礼,他都跟着他父亲参加的。那次祭祀后的燕饮当中,段也在座,他照旧亲热地和母亲说着话,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开怀的笑声。过了一会,他走过来,向我提出一个请求,他准备亲自去附近山里田猎,把猎物献给我。说着,还没等我回答,他已经一声令下,率领一帮徒众,乘上战车,在辚辚车声中走得不见踪影。

没过多久,这几十个人又回来了。一辆槛车里,竟然关着一只斑斓猛虎。我的弟弟段光着膀子,手提短戈,威风凛凛地站在前面一辆战车的车左,薄薄的阳光笼罩在他二十八岁的发达肌肉上,显得那么生机盎然。他那些徒众兴高采烈地向我们诉说他刚才的壮举。原来,这头猛虎竟是他生擒来的。他不顾徒众们的极力劝阻,甩掉华美的礼服,手提短戈就跳下战车,和一只体重足足有他两三倍的猛虎进行肉搏。他的戈扎伤了虎的后腿,他也被虎抓伤了下巴,最后老虎被他死死按在一棵树的叉开的枝桠上,动弹不得。徒众们这才敢上来,用网将虎罩住,捆上了槛车。

我心头极为愠怒,为了他的独断和傲慢,也许还有他表现出来的英武和自豪。但是宗族中的长老都纷纷用最华丽的言辞对我进行赞美,诉说我的孝悌,既有如此慈爱的母亲,又有如此英武的弟弟,让我哭笑不得。只有祭仲看出了我的不快。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悄悄走到我跟前,长跪着,很恭敬地向我献上一杯酒。他很嫩,才十四岁,说起来很让人惊讶,我即位为郑国国君时,他才刚刚出生,一晃十四年过去了。我有一丝寒意,感觉自己正在走向老年,虽然我才不过三十一岁。他说:“主公有什么烦心事,臣是知道的,可是为家事不快?”

我心里一惊,挥挥袖子,叫左右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段叔如此英武,正是公室的骄傲,我郑国公室因为他而有荣于诸侯,普天之下莫不知京城大叔的威名,我开心还来不及,会有什么烦心的呢?”说完,我立刻意识到有点失言。

他面容未变:“主公恕臣直言,正因为段叔偏居京邑而闻名诸侯,才正让主公烦心啊。十几年前,段叔分封到京邑的时候,京邑虽说不上贫瘠,但和新郑、制邑这样的大城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自从段叔在那里经营了十多年,又籍着国母太后的优宠,城邑已到原来的五倍有余,这是不符合祖制的。城邑面积过大,有了伉肩都城的趋势,那绝对不是国家之福。臣知道主公日夜忧心此事,但因为不忍拂逆太后的意思,难以阻止段叔。依臣之见,主公不如痛下决心,及早除掉段叔,或者至少将他改封他处,限制他的发展,否则遗祸不浅。”

我这时心头阵阵惊异,小小的孩子,竟然知道这么多,每一句都似乎像精致的榫卯,完美嵌在我心坎里。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是饮干净了他献的美酒,慈爱地拊了拊他的幼小的肩膀,说:“大叔段不会这样的,如果会这样,那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年龄还小,什么都会看得到的。”

(选自微信公号:梁惠王的云梦之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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