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不吃鱼,变蠢驴

提起童年,叶子眼前总是呈现出一个又一个温馨的情景。每次口渴了,姐姐和叶子就往大伯母家里钻,大伯母就倒两大碗凉白开给她们喝个痛快。每次大伯母煮了好吃的南瓜饭、炒米线等等稍有不同的伙食,就盛上一大碗,堆出一座小山来,端去给叶子姐妹吃。妈妈做了好吃的,也派姐妹俩送去给大伯母。大伯母的长孙阿涌,比叶子小一岁,更是叶子的贴心玩伴,每次一开饭,两人就各端一碗饭跑到隐蔽的角落里,一起分享那两碗饭。

每个月都有一两个封建日,庆祝这神那佛生日的,于是总要做些糕点。正月蒸甜糕,切成薄片,裹上鸡蛋一煎,实在太好吃了。二月三月吃薄饼,各种菜蔬准备齐全,一卷一卷地吃个没完没了。三月还蒸碗糕,尽情地搁上各种配料。四月煎大饼,五月包肉粽,六月吃汤圆,七月做花生茶,八月蒸米糕,往后三个月还炸枣……奇怪,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多穷啊,日日煮稀饭还靠红薯撑着呢,可是这些大节小节似乎从来没被遗忘过。叶子的记忆中总是有很多好吃的,吃得很甜蜜。

但是她小时候不爱吃两样东西:鱼和豆腐。小姑妈一家住在隔壁村,就在小学附近。叶子和姐姐经常到小姑妈家里吃午饭。小表弟和小表妹是她们姐妹带大的,偶尔吵闹着要这要那,姐妹俩讲原则不给,小表弟就叫嚣起来:“你们给我回去!”但大家又一起捉知了、捉蜻蜓、捉龙眼鸡(长鼻蜡蝉)、捉鱼捉虾的,多半玩得很投机。叶子姐妹碗里的剩饭,小姑丈总是收集过去,全吃了。一有好吃的,小姑妈从来不会忘了给这对姐妹留一份;有时得了点什么新鲜玩意儿,立即拔腿往娘家走。远远的,清脆的喊声就响起来了,姐妹俩一听见声音,就从屋里飞奔出来。可是很遗憾,两样被视为颇有营养的东西——鱼和豆腐,叶子不吃。小姑丈于是郑重其事地告诉她,鱼和豆腐让人的大脑变聪明;不吃鱼,变蠢驴!叶子一听,吓得够呛,从此努力地去吃那两种营养,时间一长,竟然吃顺口了。

直到现在,叶子一到小姑妈家就说:“我们小时候,家里有好多好多鱼啊!挂得满墙壁都是!”小姑妈就笑起来:“那时候,我们家里很穷啊!”可是小姑丈比较浪漫,他觉得从前的日子更美好,山清水秀,溪水奔流,仰望星空,繁星闪烁……那个时候,没有工业,没有污染,所有的食物都是有机的、绿色的,人情也是纯朴的、透明的。有一年,他们村的一口鱼塘大丰收,果真每户人家分了大量的鱼虾贝,屋里挂满了鱼干。就那么一份美好的记忆,就够滋养孩子们一辈子,倒不记得什么贫穷的味道了。

那时候,每户人家屋前屋后种着许多果树,龙眼、荔枝、桃树、柚子、番石榴、香蕉、木瓜、凤梨、桑树、杨桃、芒果……孩子们转来转去,一年四季总有许多果子吃。最顶饱的当然是番石榴,一结结好多,各树品种不同,红心的黄心的白心的,脆甜的香软的……小伙伴们总是一大群卷到这里来吃,又一大群卷到那里去吃,从没有被大人喝止过。直到后来番石榴可以卖钱了,情况才起了变化。最有趣的当属捡芒果。村里有棵巨大的芒果树,当年大炼钢铁时,把它的树干炸得千疮百孔,到处镶嵌着铁屑,但它每年产量三百担,全村的大人孩子就盼着台风天,那时节芒果成熟了,大家白天在树下“守株待兔”,夜里拿着手电筒在树底下的草丛中巡来巡去,巡来巡去……探测金银财宝一般激动不已。

现在呢,村里的老芒果树不大生产了,其他果树基本上被清理掉了,农村里绿色食品几乎见不到了,各种糕点想吃就在街上买,家里也多半不再做了。

(12)信任 

当代伴随孩子们成长的是“安全教育”,水危险电危险陌生人危险,连亲戚邻居熟人都危险,保不齐他们什么时候起了歹心,借机绑架你勒索、贩卖……孩子们从幼儿园起就惶惶然审视着周遭的人和环境,对外界充满了不信任。

叶子的童年还算是民风淳朴的年代,那时候人们缺乏各种生活常识、科普知识,但人们对他人首先是信任的。在学校里,叶子和姐姐合舔一根冰棍,你一口我一口直到两条舌头公平地消耗掉那根五分钱冰棍。同学们看了,都觉得惊奇,这样的分享实在难得;今天的人想起来,恐怕只觉得“不卫生”。可是姐妹俩不曾因为合舔冰棍生病,倒是永远地在脑海中保留了又一份美好的记忆。

那时候,大人们不像现在这样提防孩子们干这干那。只要指派给你的家务活儿干完了,你们一群伙伴上天入地都是管不着的。哪个孩子没闯过几次祸,没干过几件危险的事儿呢?并没有一个孩子出了什么大意外。人其实天生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并没有孩子傻到要去“送死”的。或许正是今天的家长们从孩子一出生就看得太严了,使孩子丧失了自救的本能。而且,大人们从来不认为自己家的孩子会干什么不道德的事,例如偷钱。妈妈一向把全家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钱塞在衣柜里,零散地搁在叠好的衣服下面,叶子和姐姐从来不会擅自去拿。

在学校里,叶子和姐姐都是老师们的助手,老师们常常吩咐她们到办公室、到他们的宿舍里取作业本,他们也一样把各种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摆在桌面上,连门带抽屉没有一处是上锁的,但从来没有遗失过什么。一些喜欢摸走同学铅笔、橡皮的捣蛋鬼,也绝不敢去碰老师宿舍的门。老师们活动的区域似乎是神圣的,不可随意靠近,更不可侵犯的。有时候,同学们到学校早了,看见老师在刷牙、洗脸或洗碗,他们都伸长脖子愣在那里,仿佛老师应当和凡人不同,他们理当不做这些凡事的。孩子们相信,老师们的品德是最高尚的,说的话是最正确的。

小伙伴们之间更是亲密无间。大家一起玩时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但遇到什么正经事,没有不尽心竭力互相帮忙的。有一年夏天,叶子住在邱厝小姑妈家。那时表弟已经是游泳能手了,姐弟俩便合计着顺着渠道水流,从邱厝游到西坑尾。那时叶子下水必套着废轮胎救生圈,而那水库开闸放下来的水凉冰冰的,水流又急,大约有两米多深,途中还要经过几处桥洞,路程也有个一两公里,可是两个小家伙就那么商量定了,下水了。叶子套着救生圈漂流,表弟游累了就扶着救生圈,两人路过了许多阴森森、杂草丛生的路段,心里却是喜悦的。到了中途,有座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那桥的桥墩比较矮,水漫到了桥面,而桥面又很宽。糟了!表弟说,只有一个办法,让叶子屏住气,他使劲地把救生圈往水里压,连着圈儿和叶子一起拖过桥底下去。这真是一个高难度挑战。然而,叶子对她的伙伴从没有怀疑过,两人就那么闯关了。现在想来,还是险哪!

那时四林小学年年组织春游秋游,每次都是全校师生列成不见首尾的一条长龙,举着旗帜浩浩荡荡地开进群山之中,沿着曲曲折折的山间小路一直走到汀溪水库,在水坝下面铺满鹅卵石的河床上野炊。孩子们自愿结伙,自带锅碗瓢盆及要煮的东西,自起炉灶,自己下厨。叶子和姐姐合伙煮过饭炒过菜,还煮过面条面线,不管做得如何,吃起来都是香喷喷的。饭后,老师们就给大家分组,在树林中玩抓人游戏。游戏完就游览水库风光,日落时分那条长龙再度翻山越岭回校去。那些年的野炊活动,不知给了叶子多少甜蜜的回忆!假如有人用千金来买,她也是断然不卖的。如今的孩子哪还能野炊呢?危机四伏。一切都是不可信的了。

(13)恐怖的吼声 

大人们常常习惯性地冲孩子狮吼,那是因为他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童年时代对大人的吼声的恐惧,或是他们干脆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屏蔽了。一个人如果不敢面对自己那部分不愉快的经历,他(她)自己的成长也就变得不易了。等他(她)当了别人的父母,狮吼的毛病就往下遗传。

妈妈有时也会大声喊叫叶子和姐姐做家务,怒斥她们贪玩;有时也会大声训斥她们快去洗澡,快回来吃饭,等等。但多数时候,妈妈是任劳任怨,默默承受着她的重担的,叶子对她的呵斥声记得不多。

她小时候最怕大哥发话,大哥不管命令弟妹们干什么,干活去或吃饭来,全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威吓,吓得她动不动两行眼泪淌下来。她时时告诫自己,将来长大了一定不要有大哥那样的嗓门,因此她说话始终比较温和;而大哥的女儿则习得了她父母的大嗓门,常常扯着嗓子嘶喊,简直要掀走屋顶。

在叶子的记忆中,除了大哥的吼声,还有幼儿园老师的一次恐怖的狂吼。那一天中午,叶子放学后到小姑妈家吃饭。上学路上,遇见班上的小朋友,她们一起去叫老师上学去。那陈老师娘家正好在渠道岸上,与小姑妈家隔水相望。陈老师平日里对叶子很好,顺道的时候经常用自行车驮她一段路,叶子很爱她。可是当小朋友们在陈老师家门口高声叫:“老师,我们一起上学去吧!”屋里却没有响应。小朋友们摸不着头脑,以为老师没听见,继续喊:“老师——上学啦——”

这时,屋里传来雷霆般的怒吼:“吵什么吵!吵死人了,快走开!!”小朋友们吓得撒腿就跑。叶子的小心脏差不多被吓破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陈老师会这样暴怒,从她嘴里会迸出这么大的吼声。不知道为什么一位老师被小朋友无意间打搅了午睡就变得这么凶,如同一头温顺的狮子突然间被激发出了骨子里的全部野性,这野性恨不能摧毁它眼前的一切障碍……她一辈子也不能忘记这一次遭遇。从此,她对陈老师心存畏惧,渐渐地离她远了。

上小学一二年级时,叶子的数学老师姓张,又是个会狮吼功的男老师。每次他让学生上黑板做题,做得对的不对的,他全来一声大吼:“滚下去!”有好几次,叶子都被他吓得双腿发抖,怦怦心跳。永远永远地,即使再过五十年,一百年,叶子也无法忘记这个老师,无法从内心里接受他的吼声。

多年以后,叶子一家租住在芸溪步行街,几乎每天都听到隔壁楼一户人家母女在歇斯底里地对吼。那家妈妈有两个孩子,大女儿五六岁、小女儿一两岁,妈妈既要照顾大的,又要伺候小的,时不时对大孩子吼叫,而那大孩子呢,动辄尖声叫嚷:“你不爱我!你不爱我!”那孩子越吼叫,妈妈越失控,就用更大的吼声来镇压孩子的吼叫,而孩子呢,也用更凄厉更惨烈的狮吼来对抗妈妈……天哪,那种恐怖的直着嗓子叫嚣的声音,听得叶子毛骨悚然,仿佛整个世界都掉进了地狱里。那当事人该是什么样的心态,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哟?

为什么人们有话不能好好说呢?心平气和地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效果不是更好么?听话人不是更容易接受么?暴力生暴力,吼声生吼声,这是常理。以暴制暴,以吼消吼,显然是徒劳。

然而,总是有那么一部分大人,心里常常充满了怨气怒气,需要借机发泄发泄。而他们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中就用惯了这一招,并且没有意识到他一发怒,他内心所讨厌的父母就附体了。于是一代又一代人的童年,总也摆脱不了那恐怖的吼声。

(14)拾荒童子军 

今天的孩子看到拾荒者,大概心里难免产生轻视或同情之心,以为他们可耻或可怜,生活于社会最底层,以拾垃圾、捡破烂为生。但在童年的叶子们看来,拾荒却是一桩美事,这是谁也不想错过的快乐体验。

那时候军民之间有着鱼水之情,叶子和姐姐及分布于各个年级的同伴们,一放学就往军营里钻。他们要走过弯弯曲曲的漫长的回家之路,每到一座官兵住宿的排房,就转到各个窗户底下看一看,那地上常常能捡到几张白纸、一两截铅笔头、一块未用完的橡皮擦,还有七七八八的各种没见识过的缺胳膊少腿儿的玩意儿,甚至还能捡到一两毛钱。有时候孩子们都不免起疑了:这么好的东西部队真的用不上了?难道是他们故意扔出来送给孩子们的?不管哪个孩子捡着了,其他人都羡慕得要流口水了。

除了捡文具,叶子们还到各个垃圾坑捡可回收废品。那些大坑长年堆着垃圾,可就有些臭了,但大家却顾不着它,一人拿一根小树枝,将那些新倒进来的垃圾仔细地翻个遍,把破铜烂铁挑出来,有时候捡到一大团金灿灿的铜丝,还真值不少钱呢。当然更多的是捡废电池。那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废电池会污染环境,每看到一个就兴高采烈地刨出来,用石头把它的环形塑料壳儿砸下来,收集成堆,然后用绳子串成一个圆环,用来玩跳格子——那可是孩子们最着迷的游戏了,玩的花样很多,在学校的操场上,在村里的晒谷场上,所到之处,只要孩子们扎堆,立刻就地画出格子来,风风火火地跳起来了。

那时候,学校老师们在校园里开垦了几块荒地,种了些蔬菜,养了些鸡鸭。每到收割稻子的时节,孩子们便得了个任务:人人都必须拾稻穗交给老师,谁交得多谁胜出。至于为什么要交,叶子们是不知道的,也没人去深究;而且胜出了又怎样,同样没人关心过。大家只希望得到老师一个赞许的目光而已。一放学,孩子们便往田野冲去。那些收割过的稻田满是稻茬子,一双双光脚踩上去,又硌又痒,有时还得蹚进水里,滑不溜秋的,却一点也难不倒一心为自己争光的人。有时的确没稻穗可捡了,他们要么从自家的谷仓里舀了谷子去,要么偷偷摸摸地在稻田边上抽人家未收割的穗子。大人们常说:“老师叫你们吃屎,你们也吃么?”可是孩子们一笑置之,就是视老师的话为圣旨。

但捡花生就不是老师的指令了。每年收了稻子就收花生,家家户户把花生急匆匆收了去,以便在一场又一场的雷阵雨前抢阳光晾晒,难免落下一些拔时断了根的花生荚掩在土里,孩子们干完了自家的农活,就到别家的地里翻土,寻花生荚。花生的吃法无穷多,来一点额外的收获总是喜事。妈妈空闲了也和叶子姐妹一起到地里捡花生,一锄头下去,瞧见一两颗饱满的漂亮花生荚,真是如获至宝、喜上心头啊。

当然,印象最深的要属捡龙眼。那时候龙眼树是村民们的发财树:一斤生龙眼值十几块钱,一株大龙眼树可收入一两千元,那可是一笔大大的财富啊。人们主要靠龙眼树维持一年的开销。龙眼树一开花,就怕大风大雨把花打掉了;龙眼树一结果,就怕台风把果实刮跑了;果实半大之后,又怕被虫蛀落了,被人捡了地上的偷了树上的……于是家家户户在树底下支起木板床和蚊帐来,没日没夜地守着,只听“扑嗒”一声,哪怕再轻,叶子们也能听见,立即钻出蚊帐,跳下床来,把那刚落地的宝贝捡起来,纳入囊中,等着烘烤了卖龙眼干。孩子们再嘴馋也是吃不得的。直到多年后龙眼变贱了,叶子才痛快地吃上了龙眼和龙眼干。

(15)火与冰 

叶子天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她爱每一个小伙伴,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跟他们黏在一处。

有一天晚上,她和阿涌、雪玉学了大人把蜡烛油收集到一个破瓷碗里,搓一根棉芯浸了油当作灯芯,点了火,端到门口去,三人屁股对屁股围成一个圈,拉大便呢。阿涌先拉完了,想去端那碗灯,才发现太烫了,拿不了了。于是捡了个小石子,要把火砸灭。谁知石子落进碗里,那滚烫的油溅到了雪玉的屁股,把她疼得嗷嗷乱叫;那灯芯却跳到了叶子的右手背上,竟然还在燃烧。她吓傻了,抖掉火种,举着受灾的右手往屋里蹿。从此,她的右手背上留下了一块黑色的疤,小手长大些,疤跟着长大些,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却被叶子看作友谊的见证。

叶子上一年级的时候,阿涌按规定应该上学前班。开学报名时,阿涌哭闹不已,老师们没办法,只好让他跟叶子一起上学。二年级时,分成甲乙两班,叶子跟阿涌被一堵墙隔开了,阿涌再次放声哭闹,老师们又被感动了,于是又让他俩一个班。

每次放学,叶子和阿涌总规规矩矩地按老师吩咐,哪怕只有他们两人也一前一后排队回家。一天,下雨了,两人都没有雨具。每逢下雨,叶子最怕的就是书被淋湿,只好把书包塞进怀里,能护多少算多少。可那一次,阿涌有了个绿色的新书包,他慷慨地说:“把你的书包装进我的书包里吧。大鱼吃小鱼喽!”叶子就这么照办了,心里好生感动啊!她对阿涌的感情永远都是那么纯那么深。

在班上,有个女生叫洪晓彬,她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她因此比其他同学要有见识些,学习也好些,当了班长。叶子和洪晓彬都爱学习,渐渐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尽管两家相隔极远,洪晓彬仍然常常南辕北辙地走上半个小时来叫叶子上学去,然后再一块儿走半个小时到学校。

二年级时,老师看出叶子学习更厉害些,于是主张让叶子当班长,叶子却放声大哭,抵死不肯上任。她执意让洪晓彬继续当班长,她要当副班长。老师笑了,采纳了她的意见。

三年级时,洪晓彬说,她父亲打算把她转到城里上小学,叶子难过极了,整整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一揪一揪地痛!那种生离死别一般的伤痛,她始终记忆犹新。

可是四年级时,洪晓彬有一篇作文,写她妈妈早晨醒来在门口发现了一个弃婴,妈妈极尽怜爱之心,收养了她……那文章写得扣人心弦,情真意切,是班上见所未见的好文章,得了满分。老师把它刻印在提纲上,让大家传阅。可是没几天,就传言这是一篇抄袭作文。

叶子对洪晓彬的感情一下子由火变成了冰!两人莫名其妙地彼此疏远了。上了初中之后,原来不在一个班,初三时又调到了一个班里,可是她们之间的友谊再也没恢复过来,甚至连讲一两句话都很难。

很奇怪,一个孩子的感情为什么会产生那种突变呢?她们那小小的心灵里究竟有什么隐情呢?秘密呢?那里面掺杂着什么羡慕、嫉妒、恨吗?还是仅仅因为叶子那纯净的心灵里压根儿揉不进一粒小小的沙子?

直到今天,这也仍然是一个谜。 

(16)乞丐的预言 

姐姐天生丽质,从小留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天天变换着发型,又心灵手巧,擅长女工,是村里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叶子长相就有点土气了,塌鼻梁,高颧骨,脸色还不均匀,一旦天冷天热,紧张激动之类的,那皮肤就青一块紫一块了。因为长得没前景,妈妈总叫她剪短发省事,她也就常被下乡来的蹩脚理发师傅整成了一个假小子。说她一点儿也不在意,那是假的,她多希望自己能像姐姐那样美那样迷人啊。

姐姐很早就悟出了关于长相的道理,她说:“长得好,就是人生的第一张通行证。”没有这张通行证的人,尤其是女人,那可怎么办?

叶子决心靠自己。可是她和姐姐一样胆小怕人。一旦来了个不太熟的远亲,她和姐姐就赶紧溜到大伯母家,等到客人走了才回来。有时客人来了,她俩来不及脱身,姐妹俩就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气儿。如果已经跟客人打着了照面儿,那只好怯怯地称呼人家一声,然后站到门扇后面,低头垂手,盼着人家快点走。如果妈妈做点心给客人吃,姐妹俩就呆在厨房里帮忙,既可以躲开生人,又可以分一杯羹。这等害羞、胆小,如何自立呢?妈妈甚至说,将来你要是上初中去,见到那么多人,你怎么办哟!

叶子还是决心靠自己。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学区里有任何竞赛,老师全派她一个人去凑个数。她为了壮胆,次次硬着头皮上阵,是绝不推辞的。有一次,她去参加讲故事比赛,一个又一个参赛者讲得慷慨激昂,她坐在下面慌得六神无主,等轮到她时,她已经紧张得手脚麻木了。她战战兢兢地机械地走上讲台,眼珠子失控了似的从左到右、从右到左,飞快地来回扫视了听众好几趟,嘴巴终于张开了,却不知呜哩哇啦说了一通什么,简直连气也没喘一下就讲完了,跳下讲台去了。大家都替她捏了一把汗,吐了一口气,面容才舒展开了。这事儿倒让叶子觉得好笑了。原来紧张到极点,搞砸到极点,无非也才这个样子嘛,有什么不得了的!

她仍然拿定主意要靠自己。姐姐会的手艺活,她都不会,但她喜欢思考哲学问题,她喜欢读英雄故事。那时家里只有一本《林海雪原》,那就是她最喜欢的书了,一直到多年以后,她还很喜欢战争书,喜欢战争中的英雄人物。她暗暗祈祷老天爷,让她终有一天胜过姐姐。

这一天还真来了。一个傍晚,家门前来了个老乞丐,他一手拄着根拐杖,还拽着肩上的蛇皮袋,另一手端着个碗,向叶子家讨点东西。那时叶子和姐姐正在门口玩,那乞丐细细地端详着姐妹俩,好半天,才郑重地说:“将来妹妹会长得比姐姐还漂亮!”叶子吃了一惊,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连忙进屋给乞丐送来两条大红薯。她原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妈妈叫姐妹俩拜佛拜祖,她俩都是应付妈妈的,可是这个乞丐这么信口开河,叶子倒把他当成了一个毋庸置疑的预言家,深信他的话会灵验的。

往后,叶子真不再关心自己的外貌了。她不计较穿姐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旧鞋子了,也不再讨厌自己的男式短发了,甚至对自己的肤色不均匀这一问题也满不在乎了,她尽管放长远了目光,去看未来那个漂亮的自己了。从此以后,叶子体验到了无忧无虑地成长有多美妙了。

当然,迷信总归是迷信,三十年过去了,乞丐的预言不过是个安慰剂——相当有效的安慰剂。

(17)血染的篱笆 

上二年级时,叶子有一个四五平米大的花圃,就在她家附属房的窗户底下。她和二哥一起种上了花花草草,有从山上移植来的杜鹃花,有从各家讨来的万年青,还有千辛万苦得来的品种繁多的菊花,时不时还添上几株不知名的野花。春雨一下,满眼都是映山红;秋风掠过,满园尽带黄金甲。直到今天,叶子还清晰地记得那一丛丛美丽的秋菊,一朵朵硕大无比,多么骄傲,多么高贵。然而,路过的牛羊总忍不住要侵犯它们。叶子便决定给它们树起一圈高高的竹篱笆。

在晒谷场东角有两丛高大的竹子,是叶子家的。那个春天的早晨,大雾弥漫,十米开外就看不清了。叶子叫姐姐一起去砍竹子,要做篱笆。姐姐对照管动植物向来不热心,这样的天气她更懒得动了。叶子一赌气,干脆自己拿了柴刀出门了。

大雾渐渐散去,下起濛濛细雨来。叶子斗笠不戴,雨衣不披,只尽情地选了指头粗的小竹子砍。砍了一棵又一棵,半天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打算再砍最后一棵就收工,于是急躁起来,那竹子一放倒,她就扔下柴刀去扯它。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叶子那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差点儿被未砍断的竹皮削断了!一阵钻心的疼痛把她震慑住了。往后每次想起这一瞬间来,她都禁不住寒毛直竖。但那当儿,她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即用左手握紧右手,往家里奔去,任凭鲜血汩汩地涌出来,洒了一路。

那时农村流行的止血土方是往伤口里塞金灰(拜佛祭祖烧纸钱的灰烬),大伯父和姐姐围拢来,把叶子的手抓到焚金炉里,拼命地往那两个斜切的大口子里填上灰,可仍血流不止。折腾了一番,不见奏效,叶子还在声嘶力竭地哭,大伯父于是用自行车把她送到军营里的小诊所去。那里面有个年轻的军医,用药水帮叶子把伤口里的金灰清洗了,敷上药,包扎起来,这才止住了她的泪。

往后,隔三岔五的,叶子放学后就去找那个军医换药。因那俩指头紧挨着,包扎在一起,不能动弹,十分难受;分开包扎,又强行隔开,更是酸痛。左右为难,只好轮着来。写字时,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笔,伤指摩擦着桌面,一笔一划都牵动着她的心。为这篱笆,她差点儿失去了两节指头,受了多少罪哟。因为伤口中的金灰没洗干净,后来伤口虽愈合了,只要碰它一下,就针扎一般发麻。

然而,坏事总不全是坏事。在诊所里,叶子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本很厚的医书,大概有《红楼梦》全本那么厚。她惊讶极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厚的书呢。于是问大夫,这书得看多久啊?那小兵笑了笑,说:“哦,看几天就完了!”叶子信以为真,一直觉得那人好神奇啊,竟然能在几天之内读完一本那么厚的书!长大后回想,那兵不过是开玩笑罢了,那书多半是本医学辞典,他遇到疑难杂症用来查阅的而已。

在叶子护理伤口期间,妈妈每天帮她擦澡,一边擦洗一边念叨:“你们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害得我一辈子给你们做奴才!”话虽如此,妈妈还是尽力弄些好吃的给叶子滋补身体。那个篱笆呢,照样树起来了,妈妈和哥姐们还帮忙挑水浇花。

那年头,哪个孩子没受过点皮外伤呢?姐姐和萍儿在切地瓜煮猪食时,都曾给自己的左手食指切了个大口子;志远摔倒,跌断了一颗门牙;雪玉被树上落下的石子砸破了脑袋;阿涌后仰摔到石门槛上,后脑勺上缝了几针……后来大家回忆起来,一桩桩都成了笑谈。他们说,风雨中那点痛,算什么!

(18)理想啊理想 

现代教育理念被简洁地归纳为两个词组:美和理想,爱和自由。这于培养一个人格健全的人而言,再恰当不过。

可是在叶子小时候,没有多少人谈得上什么教育观念。妈妈不识字,35岁上守寡,肩上始终压着生活的重担,又跟大哥时不时起冲突,叶子常听她哭诉:“如果不是为了你们两个女儿,我早就去死了!”叶子的心便如刀绞一般疼痛。叶子爱妈妈,她常想,如果妈妈死了,她也要和她一块儿死。

妈妈不知道如何管教孩子,只是辛勤地劳动,默默地承担生活的苦难,做出一顿又一顿美食给孩子们吃(就是粗茶淡饭,她也直说:“快来吃呀,真好吃!”孩子们听了,个个胃口好),只要四个孩子无病无灾,安分守己,勤劳肯干,她就知足了。其他的一切都是孩子们的自由。她生性软弱,缺乏主见,因此她从不给叶子提建议,都是叶子自己做了主张,向她汇报的,她总说“好”。

爱和自由,叶子全得到了。美,她天然地感受到植物的美,动物的美,大自然的美,那是每个孩子生活于其间的免费展厅。那个年代还没有工业,四林村一年四季真是美极了!山泉丁冬,溪水奔流,蓝天碧野,繁星满空……至今想起来,眼前仍是看不尽的画卷。

理想呢?一年级的时候,有次语文考试,有道补充句子的题目:我的理想是……

叶子不假思索地填上:当一个农民。是的,她喜欢当个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伺弄着各种庄稼——种花生,割稻子,摘扁豆,翻薯藤……虽然干起活来,汗流浃背,又苦又累又脏又臭,可是看着满眼的绿,累累的硕果,那是多大的喜悦呀。而且,她还喜欢养花,养家禽家畜,她喜欢她养的每一株花草,每一只牲畜。当农民,还真是她的第一理想。

可是老师走到她身边,看了她的答案,皱起眉头。叶子心里慌了,以为这个答案有误,当农民算不得理想,赶紧改成了“当一位老师”。

她想当老师么?她不知道。虽然上了学,认识了几位老师,后来四五六年级教她的黄老师对她很好,她教过她家四个兄弟姐妹,因此多了一份亲切感,可是她仍然没有发现当老师有什么特别打动她的地方。

有一次,黄老师在课堂上说:“勤劳才能致富,那些没盖新房的人家都是因为懒惰。”叶子和姐姐听了这“懒惰论”,情感上受了伤,因为她家住破旧的老房子并非因为懒惰,而是因为她们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从这以后,叶子开始怀疑老师说话的准确性了。老师并不一定是真理的代言人!

她开始渴望离开家,离开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她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她要走得远远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至于到外面去,她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她要寻找什么,她却是不知道的。

理想啊理想,诱使一个孩子日日渴望背井离乡,却又耗费了她的半生,使她处于迷茫的境地!等她接近不惑之年,双脚踩在她度过了童年的那片土地上,她才渐渐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不是逃离苦难,不是追求名利,而是爱与被爱。

一个人,如果没有被真心地爱过,他怎样才能活出头?

一个人,如果无法给予他人真心的爱,他怎样才算曾经活过?

抛开了内心真切的爱,纯洁的爱,执着的爱,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 

(19)三把火 

叶子是那么渴望外面的世界,她想考上重点初中,她想通过读书闯开一条路去。小学毕业那会儿,大哥扬言说,如果考不上同安一中,就不要再读了,姐妹俩一起上台湾工厂当童工,每月多个二百五。叶子听了,心里又荒凉又恼怒。

可是在小学期间,她的数学总是学不大通。虽然次次考试全班第一,但她心里明白,她只是个书呆子,离开课本就傻眼了,别的见识全是空白的。不出所料,书呆子以一分之差落榜了。别人觉得惋惜,但她清楚明白,就是实力不够。

她只能上十二中。那时姐姐已经打工一年多了,她跟着村里的大姐姐们上城里的棒球厂上班,常常加班到很晚,风里来雨里去,吃尽了苦头,骑自行车又常常摔跤、撞人,苦不堪言。她长大了许多,铁定了心要供叶子上学。一天晚上,叶子醒来,发现衣橱把手上挂着一只新书包,她的眼睛湿润了。

叶子决定做一个全新的人。她要告别童年,她要到十二中住宿,要在那里学到很多知识。她不愿再做书呆子了,她要拥有真才实学,于是,她把小学的东西收集起来,置于门前的垃圾堆上,一把火烧了。

假如那个时候她就明白,再烈的火焰也无法烧毁过去,她还会求助于那把火吗?假如那个时候她就明白,她的未来必然立足于她的过去,没有过去的人也就没有未来,她还会叫自己与过去决裂吗?一定不会。可是她不懂得这一切,她只有一身沸腾的热血,像她所畏惧的她的大哥一样,渐渐地,变得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可以预见,她还要在今后的很多年里继续做“书呆子”了。

而且也不难理解,初中毕业之时,叶子又把初中的东西收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高中毕业之后,又一把火完成了它的使命。

这三把火使她的过去无迹可寻,连三本毕业证书也失落了。然而,叶子童年与少年时代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却一日比一日清晰起来,无声地教导她,启发她,如何去认识她自己——她的心灵,她的本性,她的人生。

(20)跑!

叶子的初中时代,正值十二中最辉煌的几年,据说那几届之后它就滑入了谷底,从此一蹶不振。叶子幸运至极,她遇到了帮她突破数学难关的洪老师,遇到了指引她思考人生的学姐李莹莹,遇到了陪她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同学们——她昂首挺胸,目光专注,盼着越过当下,飞往明天。

可是,在一堂体育课上,她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在百米测验中,叶子跑了全班倒数第一,并且比倒数第二还落后很多,她差点吐出五脏六腑才跑到了终点,成绩21秒。体育老师把她叫到一边,严肃地对她说:“体育成绩不及格,你就不能参加中考。”叶子顿时吓得呆了。

从此,她开始奔跑。中午放学后,她到操场上去跑;傍晚放学后,她又去跑;下了晚自习之后,她仍在操场上那几株茂盛的龙眼树下与自己的影子赛跑。她咬紧牙根,挥汗如雨,一心只要奔向前方,前方,前方!甚至,她渴望越过前方,奔向未来,奔进另一个世界里去。

就那样,日复一日,那个多病多愁的小叶子变得健康了,敏捷了,勇敢了。她扔掉了随身携带的风油精,再不做一个感冒不断的人。她把自己看作传说中那匹追月的狼,月升月落,只要生命不息,便追月不止。

初中毕业时,她的体育成绩及格了。高中毕业时,她的体育成绩已经优秀。在大学里,她那么一个小矮个儿,竟与另两名高大的女生一齐被选入体育快班,达到五项全能。

一个人,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能够养成坚强的意志,她对自己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叶子始终认为,是奔跑改变了她的命运,使她抛掉自卑心,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匹狼。

走过童年,走过少年,于叶子而言,最为惊心动魄的其实只有一个字:

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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