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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是一个大阴天。寒雾笼罩,满世界灰蒙蒙的。空气仿佛冻结了,将这座海滨小城定了格,使它没了色彩没了生机,如同被遗弃了的一潭死水。

“哼,这鬼天气真好!”小北在心里冷笑。他背着书包走在上学路上,却感觉自己走进了魔法师的水晶球。假如这是一个被操控着的世界,那他宁愿那个操控者是个冷酷无情的怪物,最好直接把这个世界一举摧毁,叫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有时,他甚至幻想着有颗原子弹突然从天而降,恰好掉在他上的小学,一朵硕大的蘑菇云刹那间拔地而起,那是多么壮观哪。

小北来到父母打工的城市借读之后,这种毁灭欲一点一点地滋长起来。他并不了解什么叫做“末世情结”,他只是想把压在心上的那块大石头掀开,再来个彻底粉碎。有一次,他真在一篇题为《我的心愿》的作文中写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天上掉下一颗原子弹,把东山小学夷为平地。”炸掉自己就读的学校?我的天哪!语文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并勒令他写了两页检讨书。但他并不觉得羞耻,反倒觉得好玩——他逗这里的老师们玩儿呢,瞧把他们给紧张的!活该。只可惜他不会造原子弹了。

老师们讨厌他,同学们讨厌他,所有的当地人都讨厌他。在他们眼里,他是颗揉不进眼里的沙子。他迁来一年半,人们很少正眼看他。他长得挺拔俊秀,才上六年级,就和初中的孩子一般高,可是人们照样拿眼角余光瞟他,拿不屑的语气喊他“阿北”、“北仔”、“阿北仔”,有时在他背后还喊他“死北仔”。

北!北!北!当地人把所有外地人都看成“北方佬”,小北认为,当地人口中冒出个“北”来,准定是蔑称,于是对“北”字恨之入骨。假如他做得了主的话,他首先想把“北”字从所有语言里掐掉。他当然想不到那一层:他自己的名字里有个“北”字,许多人叫他“阿北”,不正符合当地的昵称吗?

小北边走边忿忿地想着,脚下踢着一粒小石子跟着他一路走。猛然间,那颗小石子寻着了目标似的一跃而起,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钻进了前面一个女生的衣领里。

那女生正低着头数着马路牙子上的方砖前进,冷不丁遭了袭击,吓得她抱着头“啊”了一声。她收住脚跟,从容地抬手,在后脖子上摸索起来。

小北先是吃了一惊,见那女生并不发作,就若无其事地挂上一脸坏笑。他像根木桩一样远远地杵在地上,冷冷地看着她把那颗聪明的小石子从外套衣领处搜出来,扔到地上。

她竟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难道对她来讲,谁是肇事者无关紧要吗?小北的脑筋头一次受到了挑战。他一路琢磨着这个问题,竟然忘了朝他讨厌的任何一棵树、一块砖或一个垃圾吐上一口痰。

那女生叫吴敏,小北家租的房子就在她家隔壁,她还是小北的隔壁班同学。小北随父母入住的第一天,就听见吴敏妈妈喊她的名字。她家是自盖的房子,年代有些久远了,老式的两层楼,楼顶上用不锈钢搭了个大棚子。

吴敏家不够有钱吧?也许是。因为有钱人都到新城区买套房了,怎么还会住在这老城区的边缘呢?关于吴敏,小北只想过这个问题。由于他家租住的屋子又老又破,是吴敏家从前的邻居未拆掉的柴房,甚至可能是牲圈,小北总觉得心里又虚又空,说什么也不敢抬头望下那个大房子,生怕看到吴敏或她家人俯视他的表情。

妈妈却经常盯着吴敏家看,有时捕捉到了什么大镜头就大叫起来:“小北,快来看,快来看!”小北一向克制得住好奇心,绝不扭头去看,妈妈就唠叨起来:“你看她家那个小姑娘,长得好好的,却是一对小细眼儿。那层单眼皮儿厚得要把两颗小眼珠子死死盖住……”,“你看那女人,穿得奇奇怪怪的,真是有钱没处花,花起钱来不长眼!就是把钱扔到屎坑里也会扑通一声,瞧她那副打扮,反叫人看了碍眼!切——”,“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家男人哪?小北你留意了没有,她家除了母女俩,就是一对病恹恹的老头老太太”……

妈妈常常朝小北和爸爸嚼舌根,她家长,她家短,好像她家就是他们一家三口观察世界的窗口。爸爸不爱搭理她,只是起早摸黑地寻些活儿干。小北也不爱搭理她,毕竟吴敏家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有一整班的敌人,还对付不过来呢,管她吴敏做什么!

不过,今天早上小北总算见识了吴敏其人了——一个没脾气、好欺负的女孩子。要是吴敏和他一个班就好了,他早给她上一课了,好让她明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

一整个上午,小北都在这个课题上动脑筋。

 3 

放午学后,小北刻意地等着吴敏走出教室,然后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他们的家离学校不远,出了巷子,在大街上走五十米,再拐进一条巷子,就到了。只不过,他们两家的门朝向不一样,临到家时,小北要绕道而行。

此时,小北手里正握着给吴敏“上课”的“教具”——他费了一个上午画了一个哭得眼泪鼻涕四溅的女孩脸,然后把那张纸翻过来,扫上一些粉笔灰,团好。这绝对是包杀伤力极强的“炸药”。

进了最后那一截巷子,吴敏仍旧低着头走路,后脖子上露出一截白白的皮肤。小北忽地从她身边穿过,那个纸团瞬间跃到了吴敏的后脖子上,被她的校服衣领卡住了。

吴敏照旧娴熟地朝后脖子一摸,将那团纸捏在手里。她抬头望着小北,目光柔和,竟没有一点愤怒的影子。

小北怔了一下,见吴敏走近了,脸倏地烫了起来,撒腿就跑。他倒不是怕吴敏找他理论,相反,他确定吴敏的所作所为不像当地的孩子,让他搞不懂,无法招架。

小北一溜烟绕过吴敏家的墙角,钻进了他家的小门洞。门敞开着,吴敏跟了上来,站在门外朝里张望。

“哟,小姑娘干什么呢?找我们家小北吧?”小北妈妈突然踩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出现在门口,用带江西口音的普通话说。

吴敏回过头来,微笑着答道:“阿姨,这是……小北的,他不小心落在路上了。”说着,吴敏把那个纸团轻轻地搁在小北妈妈粗糙的手掌上,说了声“再见”,就轻轻地扭转身回家了。

小北从妈妈手里接过那个纸团,随手将它丢进了垃圾桶里。在他看来,这是一次失败的挑战,犹如一个杀手将独门暗器射向目标,而那目标竟不愠不恼地将陷害他的玩意儿完好无损地送回来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妈妈却又唠叨上了:“哟,那女孩儿该不会是给你写纸条儿了吧?你咋还不屑于看呢!瞧我们儿子心高气傲的……那女孩儿倒也和气,她要是请你上她家玩去,你就大大方方地去,只不过,他们要给你东西吃,你可千万吃不得,咱可没什么东西回请人家!你妈今天又倒了霉,失了业了……”

小北不耐烦地嚷道:“行了!我跟她不认识!”

过了一会儿,爸爸回来了。他正在给一户新收房的人家铲墙(开发商交房时为了好看,往往给新房刷上了腻子粉,房主装修时必先将其铲掉,避免自己用的涂料与它无法粘合),落得满身灰,像顶着漫天雪花回来的。见妈妈在家,他非常吃惊。妈妈上班时间一直在厂里食堂吃饭。

妈妈一面把三大碗面汤端上来,一面念叨着:“当地人个个狼心狗肺,总见不得我们做得比他们好。我这么着也不行,那么着也不行,一个个组长总过来指指点点,叫我怎么做工?哼,他们在这儿土生土长就有能耐啦?还高人一等啦?我偏用自己的法子做,有什么行不通?次次跟我较劲儿,分明就是看不起咱外来人!今天那主任要不辞我,我也要炒他鱿鱼……唉!”

小北闷头吃面,不吱一声,他对台商工厂里的事情一窍不通,也不愿意多了解。他只知道,妈妈每天回来就抱怨那些搞管理的人老拿她开刀,许多当地女工老想当她的老师,而她坚决抵制她们的欺负。妈妈在那个皮革厂工作了两三年,抱怨了两三年,加班加点她不怕,她最恨当地人欺负她。这一点小北倒是感同身受,因为他在学校里也有种备受欺凌的感觉。

可是,妈妈没了事做怎么办呢?爸爸原先在建筑工地干重活儿,因为过度劳累落下了一身病痛,现在只好去给装修房铲掉墙上的腻子粉,为施工师傅搬运水泥、沙土和瓷砖。这种活儿劳动强度低点,不需要加班,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工作机会不是很多。

小北吃完面,默默地坐在脏兮兮的门槛上,替爸妈的生计发了会儿愁。妈妈却自有想法,她很快宣布,从今晚起,她要改行做馒头、肉包,每天上午到工厂门口卖早点,这看起来是个十分来钱的活计。

下午,妈妈就购来了两个大号废油桶,把它改造成了两个大煤炉,又运了一车煤球回来了。紧接着,她和面、剁肉,一直叮叮咚咚敲到凌晨。爸爸为了支持她,也跟着一宿没合眼。

这一夜,小北根本无法入睡,因为剁肉声实在是个要命的噪音污染源。等剁完肉,小北才沉沉地睡下了。

 5 

第二天上学路上,小北又遇上了吴敏,奇怪的是,吴敏不低头走路了,而是仰着头,还不时地揉揉眼。小北立刻意识到了,一定是昨晚的剁肉声叫她睡眠不足了。一股惬意在他心里升了起来,弥补了昨天中午的失落。

他正得意着,加快脚步想超过吴敏,不料吴敏站住了脚,对他说:“嗨,小北!你可不可以叫你爸爸妈妈别晚上剁肉呢?我跟我妈妈一个晚上都没法睡。还有……”

小北一脸坏笑,漫不经心地回道:“剁完肉天还没亮,干吗不睡呢?”

“可是那煤炉摆在我们家窗台下,煤烟直往我们窗户里灌,我们连呼吸都不行……”

“说笑!你们不呼吸,这会儿还活得好端端的呢!”小北用学来的技法拿眼角余光瞟了吴敏一眼,便快活地跑走了。

“嗨,小北!可以跟你爸妈说一说吗?请你帮帮忙,拜托了!”放午学回家路上,吴敏又跟小北说。

小北头一次被人家“请求”和“拜托”,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他觉得自己忽然间高大起来,好像这世上没了他小北,还真有些麻烦。不过,他解释道:“我妈妈最拿手的就是做馒头和肉包了,这是早点,必须晚上做,你不让她做,你能给她发工钱吗?你们也别嫌吵了,我都不嫌吵!”

“那么,你们可以不用煤炉吗?煤烟真的熏得厉害啊!”

“不用煤炉,用什么烧火蒸包子啊?”

“我妈妈说,可以用电蒸汽。”

“电多贵啊,我妈说不省钱就赚不了钱。”

……

一连几天,小北家始终制造着严重污染,使吴敏家无法入睡。

吴敏家的老头老太太委婉地劝过小北父母,请他们照顾点邻居,但小北妈妈听得刺耳,大声叫嚣:“你们敢拿我怎么样?我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做合法生意,不成吗?租房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房东也是认可的。有本事把警察叫来!你要说我把煤炉搁在户外,影响市容,你也可以去请城管来,哼,就怕这鸟不拉屎的破烂地儿,城管才懒得大驾光临呢!”

果然,城管是不管的。吴敏家给城管打过几次投诉电话,他们只管领导热衷视察的繁华片区,没空到这说不定哪天就要拆迁的老城边上费口舌。

这样一来,两家的矛盾就种下了。连着数周,吵架声不绝于耳。可剁肉声照旧震耳欲聋,煤油烟照旧袅袅升腾。

 6 

自从妈妈有了新活计以来,小北就没好好在家睡过一觉。他每天起得很晚,上学没一次不迟到。他次次影子般飘到自己所据有的那个孤零零的教室末角,神不知鬼不觉的,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没。所有的课他都用来补觉。如此一来,上学倒称得上天助我也,不然上哪儿找个休息的好地方?而他这一睡,自然没的闲暇兴风作浪,教室里安稳多了,老师同学也乐得消停。

可是吴敏呢?小北忍不住想,她上课也睡觉吗?有时他觉得应该替吴敏向妈妈求求情,也好显显他存在于她身边的价值;但更多时候他觉得这些当地人都活该,根本不值得同情。再说,妈妈要是没了事做,叫她怎么挣钱?小北思来想去,最终什么也不做。只是每当上下学跟吴敏碰上时,他总有点怪兮兮的,恨不得撒腿就逃。事实上,最最可恨的是,吴敏似乎看穿了他的不作为或无能为力,再也没有说过一句求他的话。

一天放午学回家,小北见爸爸像头大限已到的老黄牛,颓然地坐在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老松木床上发呆。他头一次看见爸爸这副模样,心里陡然一惊。爸爸从不像妈妈那样怨天尤人,他原先在老家那旮旯里教小学,因为收入太少,一个人毅然闯荡来了。他是个老实忠厚之人,能忍则忍,能避则避,从不和人发生冲突。一同来打工的老乡回去就跟妈妈抱怨,说爸爸太保守,总让当地人欺负,要不是老乡们常常替他出面打斗,他哪能在异地他乡站得稳脚跟。妈妈于是扔下家里那几亩林地,不再砍木材卖木材了,决定陪爸爸出来,替他撑腰争口气。爸爸只要有活儿干,有工钱拿,他从不就任何问题发表意见。他们妇唱夫随,总算有了点积蓄,这才把小北接过来了,家里还有两个小弟弟由爷爷奶奶带着呢。爸妈正筹划着再多赚点钱,好把那两个儿子也接来。

可爸爸这是怎么了?小北迫切地问他,他垂着一双肿胀的眼睛,摇头叹息。问妈妈,妈妈一边狠命地剁菜,搞得白菜末儿满天飞,一边骂骂咧咧地啐道:“地头蛇捣鬼呗!天杀的,让这些当地人全家不得好死!”

原来,爸爸一连几天遭遇“地头蛇”(俗声“沙霸”,企图霸占整个小区的搬运工作及沙子、水泥供应),已经到手的活计却被人抢走了。与他经常合作的一位老泥水师傅,看他干活卖力又从不顺手牵羊,很赏识他,这段时间带他到一个新收房的小区去铲墙、搬运材料。谁知道那小区里却驻守着沙霸,一见爸爸要入内干活,就把他团团围住,危言耸听,轰他出去。他们说是与物业签了协议,整个小区的搬运活儿都被他们包下了。老泥水师傅找了房主,房主找了物业,几方协调了数次,沙霸面上妥协了,但爸爸一进门作业,他们就野狗扑食般围上来,抢走他的工具,指着他的鼻子,逼他把房主的钥匙交出来。爸爸不敢跟他们争执,也不敢跟他们耗着,次次一开工就回来,叫他那强烈的自尊往哪儿搁!

小北知道了缘由,把脸绷得紧紧的,把牙咬得咯吱响。

 7 

这之后,小北请病假没到学校去。他跟爸爸妈妈谎称身体不舒服,歇在家里。稀奇的是,两三天后,陆陆续续有老师同学来看他,给他送来大包小包的水果。因为屋里又昏暗又逼仄,他们都朝门内探探头,说声“郑中北,加油”,就告辞了。小北在散发着一股酸霉味儿的旧被窝里装病。他蜷着身子,只露出个前额和半头脏乱的头发,以免他那上扬的嘴角泄漏了天机。

爸爸妈妈倒未起疑,虽然他们觉得来看小北的老师同学有许多外地人,但更多的是当地人,尤其是吴敏家的老头老太太每天都送东西来,这叫他们多少有点不受用,不过不要白不要,吃不完的还可以拿到街上摆摊卖了,他们心里还是挺乐意的。

有一天,小北的班主任送来了一张银行卡,郑重地对妈妈说:“这是全校师生为小北募捐的钱,不到五万,肯定不够;您先拿着,我们再想想办法!”

妈妈吓了一跳,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却一声也不吭。

小北仍在床上窝着,听到班主任的话,他的心咯噔一下,转瞬却狂喜起来。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请病假的电话,就这么空口无凭的一句话——“老师,我得白血病了,家里没钱治,不能上学了”——就能把全校几千师生骗倒了!呵呵,原来平时那条可有可无的游魂还是存在于人们的心中的嘛!小北越想越得意。

班主任走后,妈妈立即跑去银行查验是否真有这笔数额巨大的钱。没多会儿,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了,一头撞上了刚刚又被沙霸撵回来的爸爸。她兴奋得嘴唇直哆嗦,却压着嗓子跟爸爸咬耳朵:“我说老郑,学校知道小北生病在家,还给他募捐了四万九千多呢!那老师还说,再继续想办法!”

爸爸一听,怔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小北忍不住在被窝里嘻嘻嘻笑起来。

爸爸仿佛被小北的笑声点醒了似的,闪进屋里,猛一俯冲,一把抓住小北的衣领,将他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实话说,你没上医院查过,却跟老师说的什么病?”爸爸如雷霆般吼道。

小北吓得够呛,仰着脖子,动弹不得,喉咙里滚出“白血病”三个字眼。

爸爸气急败坏地将小北举起来,就像举起一个肮脏的垃圾袋,狠命地将他朝床头掷去。

“嘭”的一声巨响,小北的后脑勺及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老朽的床头上,他那修长的身躯此时就像一个柔软的沙袋,一个倾斜的反弹,便迅疾趴在床前的地板上,又是“嘭”的一声巨响。

小北瘫在地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爸爸双手握拳,抖个不停。妈妈“啊”的一声,扑到小北身上,扯着他的衣服直摇晃。

小北晕厥了。鲜血汇成的小溪流在地板上畅快地开起路来。真糟糕,他正好趴在了爸爸铲墙的铲刃上,两个眼眶上方被切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要是稍往下移一毫米,他恐怕再也看不见光明了。

 8 

“骗捐事件”使小北受到了最严厉的处分——他被学校开除了。爸爸将那张银行卡还了回去,并一再鞠躬道歉。

妈妈心里堵得慌,可她忙着照顾小北,还没来得及跟爸爸算算这笔账。

小北因为伤口深,又离眼窝子太近,私人诊所的蹩脚医生干脆将他的两只眼睛也包起来了。小北便成了临时的瞎子。

但他并不恐惧,他甚至很乐意做个永远的瞎子。这个可恶的城市,这个可恨的世界!在他睁着眼望着这片土地这些居民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它咽下一颗原子弹,然后整个儿被炸个稀巴烂……现在他看不见这个世界了,他的内心里反而沉静了下来。他不爱学习,失学又有什么要紧?叫他不自在的是,那些肯为他捐款的人,尤其是当地人,真叫他捉摸不透,甚至叫他很纠结。

一天午后,小北眼上缠着绷带,坐在他家那个脏兮兮的门槛上,空荡荡的脑子里突然跑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北,好点了吗?”

小北摸着破门框坐直,侧耳听着。

“我知道你缺钱用,这个小猪罐子给你吧。”是吴敏的声音。

小北的双手触摸到一只胖墩墩的塑料猪,不知不觉地捧起它,还真沉呢!他整个人不禁颤抖起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干摇头。

“我爷爷说,你爸爸严厉地教训了你,他是个很好的人。你妈妈没有把那些钱占为己有,她也是个很好的人。”

小北的眼睛忽然一阵酸痛。它们躲在白色绷带里,眼皮没法张开,可是他却觉得眼前变得明亮起来。

“我……我……”他想说点什么,却好像得了失语症,哪种语言都让他颠覆了,他得学习一门新语言。

吴敏低声说:“你别感到灰心。我爸爸从前病得很重,我们都没有灰心……我奶奶信佛,天天念‘阿弥陀佛’;我妈妈信耶稣,天天唱‘哈里路亚’。她们俩起初吵得很厉害,但是,她们一样想要好好生活,不是吗?”

小北重重地“嗯”了一声,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嗯!那你收下这只小猪吧!”吴敏愉快地说,“我爷爷说,你如果收下这只小猪,我家里接下来要翻修房子,就请你爸爸来帮忙!”

“真的?一言为定!”小北的眼睛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眨着,笑了。

从此,小北的爸爸不再发愁找不到工作了,因为吴敏的爷爷从前是包工头,有的是人脉,有的是活计;小北的妈妈不再剁肉蒸包子了,她跟着丈夫给他做帮手;小北呢,他也到另一家小学就读了。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一场秋雨过后,空气变得凉飕飕的。同学们换上了清一色秋季校服,聂俊杰却逞英雄似的仍然一身短袖。他一进教室就不时地打个喷嚏,惹得同学们都有些厌烦了。要知道,高三一开学,似乎高考转瞬在即,谁还有闲心听你聒噪哪!

“喂,聂俊杰,你想为早读伴奏,好意心领了!”坐在他前桌的女生扭过头来开玩笑似的说道。

聂俊杰赶紧拿了手巾捂住嘴,以免再给旁人造成干扰。他的同桌拿手背碰了碰他,说:“你是不是打算下了课回家找衣服,顺便再喝碗参汤补点营养啊?”

聂俊杰不耐烦地瞟了同桌一眼,拉长了脸,一声不吭。没错,他家是离学校特近,出了校门左拐走十米,就是他家那座公寓楼,而楼下一列商铺是他父母经营的台湾特产专卖店,妈妈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店里候着他,时时刻刻,天天如此。但是……唉!

聂俊杰将英语书打开,却看不进去。他正生着一肚子闷气,恨不得来场大病好上医院静一静。不过倒好,经同学们一交涉,他的喷嚏自个儿吓回肚子里去了,再也打不出一个来。他索性趴在桌上装作头痛的样子。

这时,班主任陈老师查早读来了。她用眼角余光扫了聂俊杰一眼,噔噔噔上了讲台,当即慷慨激昂地陈词道:“同学们!还记得我们的班训吗?当你提不起精神的时候,你偏要叫自己振作!只要你在心里默念一遍班训,相信你就能重拾信心和勇气……”

同学们立刻挺直了腰杆,瞪着一双发光的眼睛,唯有聂俊杰死猪一般动也不动。

“我们有些同学,临上战场了还无动于衷,白白看着大好时光从眼前流过!不要以为你有什么借口,什么病了累了?我们谁是铁打的?谁不都得熬过这一关!你的同学挺住了你没挺住,你就被他淘汰了……”

陈老师口才一流,一言既出,宛如滔滔洪水摧枯拉朽,收也收不住。她如果再神通广大一点,绝对要让自己投胎到古罗马去,准叫西塞罗见了她也得甘拜下风,那《名人传》里就少不了她的一页了。

聂俊杰却像聋了一般,照样额头枕着手臂,任由后脑勺挨训。

“聂俊杰!”陈老师终于怒不可遏,点名道姓骂道,“你真是死猪不怕滚水烫,不见棺材不落泪!学个半桶水,还敢目无尊长!……”

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得犹如一座阴森森的地窖。

聂俊杰不知什么时候坐端正了,拿打开的课本挡住脸。他把头埋进了大16开的书里,低着头,红着脸,牙齿咬得咯吱响。他的眼泪溢满了两个眼眶,两只耳朵像被炸毁了一般轰轰作响。

这一整个上午,他就像雕像一般端坐在他的座位上。他第一次体验到了耳鸣的可怕,就像一个失明的人跌落深渊,却一直坠不到谷底……

中午放学后,同学们陆续走了。聂俊杰却像坐僵了似的,慢慢才反应过来。临走,有个身影从他身边路过,悄悄地朝他手腕底下塞进一张卷好的纸条。他拿到桌肚里一看,是她写的:“别听王八蛋放屁!别让垃圾免费住在你心里。”

他的心怦然一动,嘴角有了笑意。

 2 

她还记得他呢,在这个友谊被贬得一文不值的班级里。她,那个曾经被称为“林妹妹”的林秀静。

聂俊杰和林秀静有点交情得追溯到中考倒计时一百天。那段时间,林秀静突然变得很爱哭,动不动眼眶一红,眼泪无声地流个不停。那时聂俊杰个头比她要矮一点,坐在她前桌。有一次自习课上,林秀静突然卷了个纸条塞给他。他非常惊讶,因为他天生话少,沉静内敛,从来没有主动和女生打过交道,女生也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虽然他学习成绩不错,但和她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个眉清目秀、举止优雅的女孩,但他从没敢往那方面想一想,哪怕只是和她做个普通朋友。不料,她自己找他来了。他打开纸条的时候心怦怦乱跳。

纸条上写着:“我爸爸和妈妈正在闹离婚,我该怎么办?”

聂俊杰一下子愣住了。原来林秀静正面临父母离异的危机,难怪她突然变成了“眼泪公主”。他立即给她回了一张纸条,写道:“你劝他们不要离婚!”

然而,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林秀静的情绪并没有好转。中考一天比一天近了,聂俊杰真替她急在心里。要知道,考重点高中真比考重点大学还难呢,稍有差池,就上不了当地这所省重点了。可是,他又不是心理专家,他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后来,他终于从他的写作老师那里悟出了一把打开心结的钥匙,急忙给她回了个纸条:“你跟你爸妈说:你们都是有思想有情感的成年人,我相信你们都爱我,我也爱你们。只要你们过得比现在幸福,我就成全你们。我保证,我再也不为你们离婚的事而哭泣。”

第二天,笑容又回到了林秀静脸上。她重新找回了轻松和快乐。这时距中考只剩三十来天了。聂俊杰和她再也没有传过纸条,也没有说过话。

他们俩都考上了省重点高中,起先并不在一个班,几乎就没见过面;分文理科之后,他们才又做了同班同学。

时隔两年,聂俊杰已经长成了英俊帅气的大男孩,林秀静则变得更加秀气、文静了。只是林秀静的成绩一直很好,而聂俊杰却时好时坏,好像他的背后总有人拿着鞭子在操纵,抽一下就窜上去,歇一下就落下来。

正是。他的父母一手点心一手鞭子紧盯着他。每天,他该几时起床,几时出门,几时回家,几时就餐或吃点心,几时做完作业,几时上补习班,几时洗澡,几时睡觉……爸爸妈妈从来掌握得分毫不差。他所有的时间都被安排得停停当当,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人空间,这使他对学习深恶痛绝。当然,这种机器人生活还不算什么,自小学以来他就是这样度过的。现在变本加厉的是,除了在校时间,妈妈总搬一只凳子在他房门口坐着,防止他交女友,防止他开小差。昨晚他就为取消“监视”跟妈妈大吵了一架,无奈还是他败下阵来。

如今倒好,父母的逼迫,陈老师的辱骂,就像一只密不透风的铁笼子,将他困了起来,叫他窒息。他憎恨这一切,但是他该怎么办呢?

林秀静的一张小纸条给了他无限温暖。他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那一行字,眼眶早已湿润了。

“嘿,干吗?想当‘眼泪王子’啊?”林秀静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坐在他前一桌的位置上笑着。

聂俊杰急忙擦去了眼泪,不好意思地笑道:“哪里……你怎么还没走?”

“我来跟你说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林秀静认认真真地说。

“我当然肯……”聂俊杰突然察觉到自己话说得太快了,忙改口道,“你说说看。”

“你最想读哪所大学?”

“清华。可是我怕考不上……”

“我也一样,我也怕我考不上。那么,你肯不肯和我结为同盟,假如我们俩有一个没考上,就都别去上。”林秀静镇定地说。

“这是为什么呢?你学习比我好……”聂俊杰显然有点慌,“你努力一番,就会考上的。而我不一定……再说,你父母会同意吗?对了,你父母还好吗?”

林秀静咧嘴笑了:“我爸妈挺好的,别担心。我们俩立下约定,是因为我们的友谊,是为了互相支持,叫自己绝不放弃!”

“那好!”聂俊杰挺起胸膛,像一个男子汉那般答应了。

他和她,像两个就要上战场赴死的战士,握拳起誓,绝不丢下另一个独赴清华。

 3 

对聂俊杰来说,时间过得很快很充实。一转眼,高考到了。不幸的是,林秀静却在关键时刻病倒了。高考那两天,她是在医院里边打点滴边答题的。

结果,聂俊杰顺利地拿到了清华录取通知书,林秀静却只考了个二本。

聂俊杰终日闷闷不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初他和她的那个约定还算不算数呢?如果算数,那他果真不能去上清华了,接下来要怎么办?父母会拿他怎么办?他实在无法面对父母那愤怒的面孔,痛苦的眼神,失望的叹息……他自己呢,他难道还要和她一起回学校复读吗?考上了清华,还回校复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老师们,同学们,他们都会怎么想?他们一定会去调查个究竟,把他对她的隐秘之情揭露出来,叫他无颜面对……假如走到这一步,那他该怎么承受?他是不是就会打开窗,纵身飞下……

他想来想去,纠结万分。当然,还有一面,他没有想到:他是不是真的在乎她呢?在功名面前,他忘了去想这一点。

他反复想的只是,当初的约定到底该不该算数呢?他从来没有发过誓,也从来没有食过言,就仅仅这一次立下约定,他就栽了跟头了!他后悔极了,觉得自己被谁设计了似的,掉入了可怕的陷阱。

就在他被犹豫折磨得不堪忍受之时,林秀静出现了。那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林秀静不知怎么的找到了他家的店铺,问店员是否有聂俊杰的联系方式。

聂俊杰的爸爸听见她的问话,十分警觉,立刻走上前来问她:“你是谁呀?找聂俊杰有什么事?”

林秀静心里一颤,忙答:“我是他的同学,我姓林。我路过这里,顺便过来祝他上清华一帆风顺!”

聂俊杰的妈妈正在柜台收账,此时抬头望了望她,脱口道:“你就是……哦,你父母我认识,他们三年前离的婚!不是各自又结婚了嘛,你跟谁过的呀?真可怜……”

林秀静猛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聂俊杰听父母说起姓林的同学来祝福他的事,他心中一块大石头也就落地了。不要说他负心,是她自己取消了约定的。他便问心无愧地奔赴他的前程去了。

从此,他和她再也没有联系。

直到有一年,他寒假回家,听父母说起,他那个姓林的女同学得了精神分裂症,早退了学,他才猛然呆住了!原来,她……他又被拉回到过去,重新陷入了那种充满负疚感的纠结之中……

那个约定,到底该不该算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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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联已久的老师兼朋友,陈榴,突然在QQ里跟我聊起了她的心事。

“叶子,你还记得我么?我和刘老师?”

我的心咯噔一下,莫不是这对苦恋多年的地下情人要见光了?结婚呢?私奔呢?总不是要双双殉情吧?

“当然记得。”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年秋天,我在北师大读大四,学校派我们十来个学生去辽宁抚顺一所省重点高中实习,我就在那里遇见了陈榴。她三十五岁,高颧骨,圆下巴,眼睛和嘴有点外凸,长发披肩,头顶上拢一个发束,显得干净利索,再加一身齐脚踝的长裙,人物不算标致,神情透着自信与尊严,给人一种温和中带点严厉的印象。她就是我的指导老师。那时节,她正和她科组里的刘老师热恋,两人教不同年级,不一个办公室,但时不时互相串门,也可以算作“办公室恋情”吧。

“你也知道,我和刘老师从表明心迹起,能走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吧。半年前,他妻子查出了癌症晚期,我和他两人拼命地编试卷、出习题,赚钱供她治疗,一直到她走了。还多亏你早几年介绍我去编稿……”

说到这事,我心里直打鼓。当年我还在教辅行业,老板让我向一线老师们约稿出教辅书,我立即想到了我的东北指导老师陈榴,她的业务能力挺强,工作态度严谨,于是派活给她。可恨的是,老板那会儿财务紧张,老拖着不肯发放稿费,把我急得上蹿下跳。我以为这可把陈老师给得罪了,道歉又道歉,竟然不大敢主动跟她联系了。一疏远,这就去了若干年。

“幸亏你帮我开辟了这个赚外快的渠道,我才知道还可以拿这个发财。我就拉着刘老师给东家出题给西家供稿。现在终于把他妻子给送走了,我也安心了。你说是不是?”

那敢情是。我一个十分传统的人,原本坚决不能接受任何婚外情的,但当年在他们这对情人面前,竟是摸着良心也无话可说。

“你想想吧,我有夫有子,原本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哪知那一次学校搞教职工出游,他酒后吐真言,把对我的爱慕之情诉说了。其他同事也跟着起哄,为他捧场,我才接受了他的……”

什么嘛?哪儿跟哪儿呀!我的神经一下子短路了。后面她又打了哪些字,我简直看不清楚了。

不不不——十五年前,那个美丽的秋天,东北的树叶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俨然一幅绚丽的画卷。我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世界里听到了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也许是我的额头上刻着“可靠”二字,不管走到哪里,朋友们总是主动奉上他们心底的故事。

我和陈老师很快就混熟了。她常常等同事们都下班走了,才带我到她的办公桌前,开锁、拉开抽屉,给我看她的宝贝照片,她和刘老师的合影,拉手的,拥抱的,喝交杯酒的,幸福甜蜜,如同神雕侠侣。不过,如果单是有这些幸福的证据,却不合道德,以我这受了传统文化熏染的旧观念,我一定看不出这种鬼鬼祟祟的爱情有什么可美好的。这我就不再强调了。那时,我的耳朵里分明听到的是这么一场艰苦卓绝的恋爱——

陈老师和刘老师是初中同学,彼此都有好感。后来两人考上了不同的师范专科学校,仍然互相支持着暗恋着,谁也没勇气捅破那张纸。不料,毕业后时来运转,两人分到了同一所高中,又学的同一个专业,在同一个科组。这一对等待了对方多年的有情人,终于走到了一起,两股热情烈火干柴般熊熊燃烧起来,两人海誓山盟私定终身。然而,悲剧开始了。

陈老师家境殷实,父母希望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并给她物色了一个银行职员,也就是她那时让我称之为“师叔”的那个男子。这师叔中等个子,瘦瘦瘪瘪的,忠厚老实,只是缺了点神采。陈老师自然抵死不从,约定刘老师私奔。然而,迫于种种现实的压力,两人在一天夜里一起喝了个大醉,一人喝了一斤半白酒,就那么在苦痛与绝望、清醒与不清醒之间分手了。

此后,陈老师嫁给了那个银行职员,生下了一个男孩。银行丈夫待她很温柔很体贴,小儿子成长得很健康很快乐。而刘老师呢?他因为家里穷,只讨了个农村女孩来,生了个女儿,竟还是聋哑的。那时候东北山区的教师工资并不高,刘老师一家的生活显然不好过。

正是因着这一种深切的同情,陈老师不舍得他受苦,又与他旧情复燃,两人只得把恋情转移到了地下。刘老师的妻子自然听得人们背地里议论,好几次跑到学校里吵闹,不让他俩一同外出参加各类活动。不过,校方的人当然都护着他们俩,告诉她“他们俩一个科组的,不一起活动,还怎么活动?”,她可惜兮兮的无言以对,毕竟她是个没文化没见识的乡下女人,而且还生了个残疾女儿……

陈老师和刘老师是那么地眷恋对方,也许只有真切了解三毛与荷西的爱情的人才能够领会吧。他们不在一个办公室,可是那个有课的一下课,就奔到那个没课的办公室去,大庭广众之下,只为叫一声他或她的官方称呼(“陈老师”或“刘老师”),那一个便抬头、微笑。哪一个工作量稍大,另一个就放下自己的家事,陪着他或她在办公室里加班加点……

这一些生活的细枝末节,我是耳闻目睹过的,因此我对陈榴当初所描绘的那一份深入骨髓的爱恋毫不怀疑,并且在往后的岁月里,一想起他们俩的爱情,总觉得心酸,总断定那是场绝版的爱情。

“我不能跟你师叔离婚,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对我也挺好的。”

“每天,我打理好自己,精神抖擞地上班去,见到的是我最爱的人儿;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去,面对的是最爱我的老公——我知足了。”

“叶子,记住我的话:永远不要对付感情!”

她说的这些话,我还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她那快乐又略带惆怅的眼神,还如在眼前。

可是,我怎么能够想像,十五年后,我会从陈榴口中听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爱情版本呢?!我不由得想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来。派讲的那两个故事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呢?日本调查员宁可选择有老虎的那个,我呢?

我想,陈榴大概因为头一个爱情故事绝版了,因而才又告诉了我第二个吧?

朋友们,你们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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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午夜,万籁俱寂。瑞森突然打了个激灵。咦?有动静!他侧耳倾听,黑暗中不知从哪儿传来时钟的滴答声——滴答,滴答……很轻很轻的声音。这个该死的吵闹声!瑞森睡眠极浅,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立刻就醒。

他最怕半夜醒来,因为他怕黑,好像黑暗是妖魔鬼怪的化身,搞不好一口吞了他,第二天人们就会发现世界上少了一个天才幻想家。不行,他得把这个滴答声去掉,好快快回到睡梦中。

他摸了摸黑漆漆的四周,却摸不着床头柜。他想抬腿下床,却发现他已经在床底下了。噢,不!他胡乱摸索一通,才明白他正在空旷的地板上爬行。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莫非,他被外星人绑架了?而此时,他或许正呆在一个密室里,这个密室或许属于外星飞船的一部分,这架飞船或许正在朝外太空呼啸而去……

瑞森的大脑在迅速构思着。突然,他不那么害怕了。他从小就幻想着乘坐宇宙飞船遨游太空,这不正是他的梦想吗?他冷静下来,又开始想像他所处的这个密室的情形。这里应该还有其他被邀请或被俘虏的人——来自地球的同胞,大家此行也许要去拯救外星文明,也许要去充当他们的实验品……

想到这里,瑞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仔细听,那时钟仍在滴滴答答地响着,和家里的钟没什么两样,这倒给了他一服镇定剂:外星人也没什么可怕的,至少他们也懂得数学,也使用时钟。他屏息片刻,耳朵里传来另一种声音——是均匀的呼吸声!再一听,是几个人的呼吸声。这里果真睡着其他人呢。看来他们陷入了同一困境。但室内无一点儿光线,人的肉眼跟瞎了一般,他什么也看不见。

“喂——喂!醒一醒!”瑞森扯开嗓子叫喊。

一下子,房间里热闹了起来。孩子们半睡半醒,嘟嘟囔囔的。

“别嚷了!静下来!”一个粗哑的声音下命令似的叫道,“怎么这么黑呀,这是什么地方?到底有没有搞错!”看来这是个大孩子,正处于变声期。

“我也不知道。我猜这是一个……密室。”瑞森原本想说“飞船的密封舱”,却又鉴于自己想像力过于发达、平时总受同学嘲笑的教训而改了口。

“那倒不一定……”一个小男孩怯怯地反驳道,却不敢说下去。

“那怎么办呀?我想回家……我的妈妈啊……呜呜——”一个小女孩带着哭腔说道。她一哼出声来,就抽泣个不停。

“你先把嘴巴闭上!”大孩子再次喝道,“哭有什么用?这里肯定没有大老虎,不然早把你吃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赶紧把情况弄清楚,好各自逃命。”

小女孩又抽噎了几下,收了哭声。空气中顿时一片死寂。看来总共有四人。

那个大孩子犹豫了片刻,就朝某个方向摸索着匍匐前进。另外三个孩子都很胆小,他们循着他的声音,向他爬过来,然后紧跟着他一齐前进。

原来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说不定有篮球场那么大。大孩子带领着三个小孩子爬了好久好久,爬得每个人都气喘吁吁,可是谁也没说一句话,谁也没有停下来。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

突然,他们撞上了一堵墙——扑通一声!四个孩子齐刷刷地摔倒在另一个房间的地板上。他们惊诧地回头看,只见身后一面密不透风的白墙,根本找不着来时穿过的什么门。真奇怪!

不管怎样,这下可好多了!新房间亮堂堂的,装饰得像个星级饭店,什么设施都有。孩子们面面相觑,心情好了很多。他们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立即查看了各个房间。这简直是座豪宅,一个人最渴望享受的东西,这里全有了。只是,这又是座密闭的套房,根本没有通往外界的出口。

这时候,大家的肚子咕噜噜叫唤起来了。他们才沮丧地发现,豪宅里家具一应俱全,却没有水和食物!

该怎么办呢?孩子们烦躁起来,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坐在客厅沙发上。

“没有空气,可以活三分钟;没有水,可以活三天;没有食物,可以活三星期。”那个怯懦的小男孩自言自语道。他又矮又瘦,戴着一副近视镜,眼神犹疑不定,好像那三个陌生孩子要拿他怎么样似的。

倒是那个哭过的小女孩振作了起来,拍了拍手说:“大家一起来想办法吧!看来我们彼此互不认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颜菽,进修附小五年级。”

“我叫瑞森,中心小学六年级,”瑞森有点得意地说,“就是我把你们叫醒的。”他嘴角一撇,两个眼睛瞪得直往外鼓,像个马戏团小丑,逗得大家忍俊不禁。

“我叫志远,育才中学初一。”那个刚才充当领头羊的大孩子说道。他又瘦又高,双目炯炯有神,一副刚毅的表情。小孩子们立刻朝他望去,眼里满是尊敬,好像他是他们的救命英雄。

“我……我叫……丰正,”戴眼镜的小男孩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实验小学五年级。”其他三位愣了愣,才瞥了一下这个不起眼的小家伙。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我们一定有什么共同点,才会被送到这里来的。”颜菽说道。

“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是地球人,所以……”瑞森欲言又止。

“废话!”志远怒斥道,“我跟你们没什么共同点!你们个个都是小学生,矮冬瓜,胆小鬼……”

那三个小孩子一听,顿时面带委屈,低了头,不言语了。

“既然面临问题,还费什么话!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个门走出去!”志远不耐烦地说道,一脸冷酷的表情,好像随时可能把哪个小孩揍一顿似的。

他说完就到各个房间去寻找哪个隐蔽的出口。只有颜菽跟着他。

瑞森呢,懒洋洋地歪在大厅的皮沙发上,闭上眼睛冥想起来。他心想,找什么找,绝对是白搭。能够制造这种密室的人一定不是凡人。你能想到的,他早就想到了,还费什么劲!真是气势汹汹,自以为是!别以为他大个子就有什么了不起……

丰正呢,在大厅里翻箱倒柜地查找,好像这里会有什么关于本密室的重要资料似的。但他把所有的抽屉都看过了,除了一些饭店通常使用的物品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久,志远和颜菽回来了。他们俩垂头丧气的,显然是空手而归。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我们怎么会来到这个古怪的地方?”颜菽又提出了那个老问题,“我们又怎么从黑暗的密室进入这个套房里,然后我们又被困住了……这里还不如那个暗室呢,好歹还有个看不见的门……”

“一定能出去的!”志远用坚决的语气说道。他随手操起一把沉重的钢木椅,朝其中一面墙壁狠狠地掷过去。

只听“哐当”一声,那椅子反弹回来,变成了一堆废品。众人朝那面墙望去,它竟毫发无损。看来这是一面用罕见材料特制的墙,如果硬要突破它,恐怕没戏了。

“其实,我们还在原地!笨蛋!”瑞森突然鄙夷地笑了起来。

志远一下子被激怒了,大踏步上前,抓起瑞森的衣领,一个重重的拳头便落在了瑞森疲倦的脸上。瑞森“啊”的一声,鼻血如注,不一会儿工夫,沙发和地板已经变得血腥不堪。

“不要打人!”颜菽尖声叫道。她慌慌张张地找来一块餐巾帮瑞森擦血。

丰正愤怒地瞪着志远,一声不吭,那眼睛却在狠狠地说:“你别欺人太甚!”他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准备着下一秒钟要自卫并反击似的。

密闭的空间里充满了火药味,真是再难熬不过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四个人都泄了气,各自坐在墙角里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都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3 

“瑞森!瑞森!你醒醒……”

颜菽张开眼后,这房间里仍然亮堂堂的,一点变化也没有。瑞森脸色苍白,好像快不行了。她使劲摇着他的手臂,焦急地呼唤他。

瑞森微微睁开眼,吃力地说道:“时钟……滴答,滴答……从我们进入这个密室以来,它一直在响。所以我猜,我们还在同一个地方。现在,我好渴……好饿……”

颜菽眼睛湿润了,咬着干裂的嘴唇,劝他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去的!”

“对!我也听到了时钟的声音了!很轻很轻的滴答声,好像从宇宙中传来的……”丰正蹲下来,欣喜地安慰他。

志远在一米开外站着,有点尴尬地望着他,眼里不再冒火了,而是充满了同情和自责。

“也许我们还在刚进来的那间暗室里,只是碰到了哪个地方,于是灯亮了……因为那滴答声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点也没有变过。”瑞森说。

“可是那间暗室那么大,爬起来没有阻碍,而这里家具这么多,而且这里也没有灯啊!”志远答道。的确,这个套房最异样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天花板并没有安装什么灯,却亮如白昼,房间之间有隔断门,却根本没有一个窗。当然啦,如果有窗,那就不叫密室了。

“所以,这是什么高科技在起作用呢?”丰正一提到科技,眼睛就发亮了,“你们瞧,这些房间的构造都不是方方正正的。如果我们把整套房子合起来看,倒像一个正多面体!”

“什么叫正多面体?”志远问道。

“你不是什么都很牛吗?”丰正不屑地回答。

“你们别吵!”颜菽厉声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志远和丰正顿时红了脸,低头不作声了。

瑞森向颜菽投去赞许的目光,又瞟了眼志远和丰正,说:“你们三个要一起活……要快一点行动。时间一直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我听到第一声醒来,到现在……它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我们都要脱水了。还是让志远带着你们把所有墙壁摸一遍吧,也许有什么机关……也许这是一个宇宙飞船的密封舱呢。”

“飞船的密封舱……”丰正吃惊地望着瑞森,边琢磨边自语道,“那你是说,它应该是类似球形的?也许这是一个巨大的正多面体,也许是由正五边形做的正十二面体球。所以,我们爬的时候,它会转动……所以,我们爬进了另一个空间!”

丰正兴奋起来,对志远说道:“那么,你还愿意当我们的领袖吗?你意志坚定力量大,我们带着瑞森一起走!”

另外三个孩子惊讶地问道:“往哪里走?”

“钥匙就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就是我们的体重的总和,”丰正自信满满地解释道,“这个正十二面体球其实是个大圆球,当我们四人目标一致、捆绑在一起像块大木头向前爬动时,它就会朝前滚动,把我们带向新空间,最终我们一定会走向出口。”

于是,他们四人又组成了一支团队,匍匐在地,闭眼爬行,就像在漆黑的暗室里那样,由志远带领着,一起穿过了许多密闭的空间……

他们怀着对彼此的敬意,互相鼓励与扶持。终于,他们在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之际爬到了出口,而他们的父母正乘着小艇,在出口处迎接他们呢!每对父母手里都拿着一张表格,那是一份“密室夏令营”的报名表,那上面承诺“让每个问题孩子找回自信,并发现自己具有独特的生命价值”。

原来,他们在熟睡时被送到了这个正十二面体球里,被迫在这大球里环行一周,而这个大球就在大海上漂浮着!(完)

内容简介:有一天午夜,瑞森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黑暗的密室里。与他陷入同一困境的还有志远、颜菽和丰正。这四个孩子起初目标一致,顺利地爬出了暗室,但紧接着他们闹起了矛盾,使生存危机进一步恶化。后来,在颜菽的调和下,三个男孩齐心协力,找到了绝境逃生的办法,并成功地结束了“密室夏令营”活动,回到父母身边。

人物简介:参加“密室夏令营”的孩子无疑都是“问题孩子”,父母因该项目承诺“让每个问题孩子找回自信,并发现自己具有独特的生命价值”,而将孩子送去接受“绝境考验”。这四个孩子经历了这场挑战后都成长了。

【志远】男,育才中学初一学生,意志坚定,雷厉风行,但脾气暴躁,有暴力倾向。在该夏令营中,他学会了尊重别人,克制自己的坏脾气。

【瑞森】男,中心小学六年级学生,过度沉迷幻想,令同学嘲笑,但具有想像天分。在该夏令营中,他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幻想,给丰正提供了重要思路。他知道他的幻想并不总是可笑,相反,在关键时刻是非常宝贵的。

【丰正】男,实验小学五年级学生,敏感自卑,易被激怒,但热爱科学,很有见识。在该夏令营中,他从自卑中走了出来,大胆地运用自己的科学知识,为大家指出了一条明路,并且他学会了忍耐与宽容。

【颜菽】女,进修附小五年级学生,脆弱爱哭,动不动哭个没完没了,但很有爱心,善于调节同学之间的矛盾。在该夏令营中,她被权威(志远)镇住了,没了哭哭啼啼的机会,于是把所有情商都用在照顾每个人的情绪上,最终让大家协调一致,顺利闯关。

俗话说,长兄如父。可是,盘踞在我心头的那个长兄形象,却是个凶神恶煞,同时又像极了我的父亲。我对他的感情究竟有多复杂呢?是敬畏,还是畏惧?是敬佩,还是怨恨?是诅咒,还是祝福?这些词都表达不了我想与他划清界限的渴望。

我写过很多故事,但我从未提起他。他在我的脑海中一出现,我的思绪就会迷路或崩溃。直到一位高中尖子生找到我,诉说了他的父亲在他心中植入的万恶形象,我才将我的长兄完整地勾勒了出来。这得归功于我和大哥对彼此的谅解与接纳——此时我从遥远的北京迁居故乡已一年有余。

 1 

我4岁那年,父亲久病不愈,抛下了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那时母亲35岁,亲戚邻居们都劝她给孩子们找个继父,往后的日子还长啊。可是大哥挺身而出,一口回绝。他说继父会对弟妹们不好,并且继父来了,还要再生孩子,家里的孩子已经够多了。那时大哥15岁,正读初二,他自己退了学,回家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同时也成了我们四人的暴君。

大哥首先和母亲争夺家庭管理权,两人时常爆发激烈的争吵,次次都以母亲寻死觅活的痛哭而告终。软弱的母亲根本不是大哥的对手,我们弟妹几人都对他惧怕有加。这个时候,大哥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可怕的阴影。我常想,假如有一天母亲死了,我也绝不在大哥的权威下苟活。这大概是我最早产生的思想,那时我就开始琢磨,我为什么要活着?

随后,大哥接管了父亲留下的那笔钱,并据有了对我们三个弟妹的支配权。那一年,二哥11岁,读小学兼放牛。姐姐7岁,还没上学,多半时间带我洗衣做饭。母亲下地干活,不管粗活重活,我们都用心地学飞快地做,那种身心俱疲的感觉简直无以言表。

可是种地糊口,入不敷出,父亲留下的那笔钱很快就用光了。大哥向生产队举了债,不料,生产队发款之后不久,就催命般来讨债,把我们吓得无处躲藏。大哥于是跟村里几个壮劳力去建筑工地上挑石头。每次收工回来,他的肩上总渗着血,将衣服凝结在绽开的皮肉上。他若无其事地光了膀子,继续喝斥我们弟妹三个。二哥胆小懦弱,一声令下,他急忙闪开做事去。我一声也不敢哼,眼睛一眨,泪珠就滚落下来。姐姐则在暗地里撇着嘴,使劲地朝他翻白眼。

 2 

大哥为家庭谋生所付出的代价,使他从母亲那里得到了特殊待遇。每天天没亮,母亲就从煮好的一锅稀饭中捞出一大碗干饭来,让大哥吃独食,余下的稀汤和红薯就是我们的份儿了。母亲顿顿随意打发自己的胃口,我们弟妹三人则总垂涎着那碗香喷喷的米饭。此外,母亲还偏心得厉害。家里一有什么干粮糕点的,她就束之高阁,由着大哥窃取,而叫我们吃不着。这种明摆着的不公,使我对大哥有着一种说不分明的意见。

大哥偏又是个神经比麻绳还粗的人,他对弟妹们的情感从来可以忽略不计。他不知道有好吃的要和我们分享,倒是一腔的怒火一定会在我们身上发泄。有一次,二哥把牛拴在路边吃草,自己和伙伴们在家玩纸牌。他见到了,火冒三丈,当即飞起一脚,踹得二哥满地打滚。二哥大概受了重伤,这件事总在我心里翻腾。

后来,我长大了,接手放牛任务,一时也不敢懈怠。不是因为我天生尽职,而是因为我对大哥那片阴云的恐惧。我一边上学,一边放牛、喂养家禽。每天上学前放学后,成群的鸡鸭和兔子需要照料,而那食量大得惊人的牛,得起早摸黑地牵到田埂上吃草,还不见得能吃饱。大哥总用挑剔的眼神瞅着牛肚子。他那双小眼睛带着单眼皮,转动起来不太灵活,却充满了冷酷与威严。而这双眼睛所居住的那张脸,一脸横肉,看上去永远是凶巴巴的样子。

有一回,牛蹄子从我的光脚背上踩踏过去,我宁愿忍着钻心的疼痛也不愿让家人知道,因为大哥除了大声责骂,绝不会有半句安慰的话。生病了,他骂我“病桶”;犯错了,他骂我“饭桶”;哭鼻子了,他骂我“泪桶”……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文不值的垃圾桶,搁在家里嫌多余,丢出去又嫌可惜。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曾试着去寻找家庭的温暖,可是我怎么也感受不到。我的长兄,据说他和我父亲一个模样一个德性,从里到外就是个十足的暴君!就连平时吃饭,如果我怕烫,慢点吃,他都会厉声训道:“快点吃!烫怕大口!”我的眼泪便溢出眼眶,无声无息地坠入碗里。

我于是决意离开这个村庄,考到城里上中学,住宿去。大哥却说,女孩子家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行,小学毕业就打工去。我便一直生活在生怕失学的焦虑与恐惧之中。

“不!我非离开这里不可!我要离开这个可怕、可悲的地方。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好让你们对我鞭长莫及!”这个声音总在我的内心里轰鸣。每当我独自一人默想的时候,我就会向自己重申这一志向。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一死,只为我要离开这个由暴力与残酷主宰我命运的家!

事实上,我一直对自己说,我没有家。我的内心里充满了孤独与绝望。

二哥小学毕业后专门负责放羊。每天早晨赶着一群羊上山,天快黑时才赶回家来。不论严寒酷暑,不论风雷雨电,他天天背着个铝饭盒上山牧羊,中午以冷饭充饥。他一个人翻山越岭放牧那一百多只羊,踩过马蜂窝,遇过眼镜蛇,撞过大野猪,四处躲避暴雨……摔跤,饥饿,寒冷……其中的艰难困苦如何言说?两三年后,他得了严重的胃病,瘦弱得像根小木柴。可是,他仍然不敢违抗大哥的指令。我就一直为他打抱不平,同时又有种怒其不争的愤懑。

姐姐小学毕业后非常渴望上学。初中班主任来家里劝学,大哥指着我们姐妹说,两个人里只能一个上学。我便用惊恐的眼睛望着姐姐,内心里多么害怕她把机会抢去啊。姐姐不言语,她用生气和绝食来表示强烈抗议。那几周里,她的额头上长出了好几个硕大的痤疮,里面尽是脓,吓死人了。可大哥就是不松口,姐姐最终只得上台商工厂打工去了。那时,她是个满脸稚嫩的童工。

我虽然保住了上学的运气,却终日患得患失。母亲常常游说我别读太多书,哥哥姐姐都为了家庭出来打工了,就我一人去上学,多不公平。我总被这种可恨的观念笼罩着,一颗心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幸好,叛逆的姐姐支持我读书。我初中毕业后考上了重点高中,在高中又如鱼得水,再也不用担心被迫辍学了。

就在那几年里,大哥的想法起了变化。他把羊卖掉了,让二哥去学厨艺;他让姐姐回家来,和他一起养鸡。可是养鸡没有带来效益,他又改行养猪。他年复一年地投资,年复一年地亏本,人们都劝他上工厂打工,但他就是不回头,非要从绝境中闯出一条路来。他千方百计获取一切资源去投资养殖,包括二哥和姐姐的收入。他常说:“如果这次投进去又失败了,我们全家人都得去当乞丐!”

我非常恨他这种行事风格,但我没有发言权。大哥从来没有采纳过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的意见。自父亲去世以来,他所承担的风险,他所付出的血汗,我都清楚,但我就是不能容忍他把全家人的命运赌进去。我甚至在内心里狠狠地咒他,叫他将来娶不着老婆,别让哪个女人跟了他受折磨。

真侥幸,我自上初中住宿以来,很少见到他。这是一种多么大的解脱!

一直到高考结束,我都没有让大哥去参加过家长会;每次家长会都是我自己去的。我没有跟他商量过有关文理科的选择,也没有跟他提起过高考志愿的报考。就这样,我自己做主报了北京的大学。

我一心想着远离他,远到天边,好叫他对我无可奈何。高考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远走高飞,在北京一呆就是14年。期间我很少回家,偶尔做起有关家乡的梦来,不是我和大哥在争吵,就是大哥手起刀落,将我杀害!

 4 

我跟大哥的冤仇究竟有多深,我也说不上来。幼年丧父,使我幻想得到父爱,可是我不觉得自己得到了;大哥接管了家庭,原本家里该有了顶梁柱,可是贫困始终伴随着我们成长。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与愤恨之中,因此一直想不起他的好。

甚至,为了和他划清界限,互不相欠,我拼命地学习,用奖学金支持自己的上学开销,又拼命地挣钱存钱,陆陆续续地寄钱回去,结婚之前还把我所有的积蓄寄给了家里。我在心底认为,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不过是钱;要多少钱,我有的都可以给,算是对他们的祝福。我这么做,只是为了结束那段历史,为了摆脱我离家之前的那段恐怖记忆。

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母亲老了,她一边照料着孙儿们,一边挂念着我。我这个老幺最后也成家了。我终于有了家的感觉,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当我以尊重、宽容和爱来经营自己的家庭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小时候的家。那时,我的家里有五口人,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我生活在高压之下恐惧之中……是生活的贫困使然,还是大哥的残暴致之?大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所谓“长兄如父”,大哥曾这么想过吗?假如他并不想为弟妹们承担起“父亲”的角色,他当初又何必阻止母亲再婚呢?那么,日后他对弟妹们的态度简直无情至极,他是把他所受到的压力又转嫁给了我们吗?还是,他天真地认为,他的做法就是对他的家庭的最佳运作模式?

我一想起这些问题,就觉得纠结,觉得窒息。我宁可忘记曾经的那个家,过去的那一切。可是,童年的记忆偏又经常化作噩梦来打搅我的安宁。

姐姐隔三岔五打电话劝我回乡探望。但我总被儿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牢牢攫住,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怎么也提不起面对大哥的勇气。

直到去年8月,我申请移民澳洲未遂,索性带老公和女儿回家,竟受到了家人们由衷的欢迎。大哥的猪场规模扩得很大,经营得顺风顺水,他为村里每户人家免费提供沼气,为村里小学年年捐资助学。他的一儿一女聪明乖巧,而他对孩子们的爱则溢于言表。二哥一家与姐姐一家都在他的羽翼下过着简单而滋润的小日子。

聚餐的时候,他略带骄傲地说,兄弟姐妹之中,就属我和他有骨气有魄力,只有我们俩继承了父亲雷打不动的意志;又说,他的女儿就像当年的我一样,胸膛里装着一颗孤傲的心,这颗心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成长……

我的眼睛潮湿了。我不知道是我成长了,还是大哥成长了?抑或是岁月把一切疼痛都抹去了,只留下了不可否认的血缘,把我们重新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这一次探亲使我们一家做了个重要决定:我们毅然迁出了北京,定居在这片曾经生我养我的土地上,不为别的,只为再续前缘,以表达我对我的故乡我的家人最纯真最深切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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