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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儿子真是拿他没办法了!现在已经初二,所有学科加起来一百多分,学校老师说他可能毕不了业。他只迷游戏,你说有什么办法?”家鑫妈妈一坐下,就开始抱怨。

她四十岁上下,丈夫出国打工,她全职在家照顾儿子学习。无奈儿子从小学起就不爱读书,总趴在电脑前玩网游,还时常向她讨钱买卡币。她总唠唠叨叨,儿子对他十分厌恶,常常大发雷霆,摔桌砸椅。朋友们劝她老公五年合同满了就回来,但为了不错的薪水,再加上儿子的反对,她老公又续签了一年。她三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幸运地从死神手中逃了回来,儿子却在前几天公然骂她:“你去死吧!”她经我一学生家长介绍,约我谈谈教育孩子的方法。我为她开门,并向她自我介绍,她头一句是个奇怪的反问句:“你就是叶老师?”

我的直觉是她的态度非常消极,就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既然觉得孩子没救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她死气沉沉的脸上突然绽开了笑容,振振有辞地说:“叶老师,你说说看,是不是所有的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才?我们当父母的心甘情愿为他打工、挣钱、做家务,送他上学,给他买房子,娶老婆,还要给他带孙子。至于他将来会不会孝敬我们,我们却是不敢想的!你说,做父母的是不是都这样?!”

“不,这只是你和一部分家长的想法。有些家长会说,我的孩子必须为自己负责,我只把他抚养到十八周岁,此后的路他要自己走。父母可以借钱给他,但他必须还;父母可以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他带孩子,但他必须为自己孩子的教育负责任。”

“但我们这里不是这个风俗,在我们这里,做父母的是要为孩子包办一切的。”

“包办一切,而不去培养孩子的责任心,这就是这里的老年人常常被子女抛弃的原因。相反,不必为孩子操办过多,只要他有爱心和责任心,他会永远尊敬你。”

“他根本不管我死活!我叫他去做作业,他就大吼大叫;我给他钱去买纸笔,他就买了零食吃了;我不给他钱玩游戏,他就讨个三四十遍……你说,这个孩子真是没救了!”说到这里,她不知出于何故,又追问了一句:“你就是叶老师?”

我迷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耐心劝她:“孩子为什么不管你呢?因为你与他沟通不够,你们俩之间的感情有待加深。他不喜欢做作业,因为他对学习缺乏兴趣。他拿了买文具的钱随便花,因为他对家庭对自己都缺乏责任心。他为了玩游戏,软磨硬泡向你讨钱,因为他有了网瘾,有些低自尊。所有这些缺点,都是你想帮他改掉的,不是吗?你应该接纳他,站在他一边,和他一起想办法战胜他自己。”

“有什么办法?以前上小学,他堂姐跟他约法三章,考多少分奖什么,不及格罚做家务,可是他照样不学习,考差了根本不干活,干了也是乱做一通,还不是我来重做。现在初二了,所有科目加起来一百多分,学校老师说他可能毕不了业……”

我立即停止了和她的谈话。我决定先见见她的儿子。

一周后,我那学生家长带她儿子家鑫来了。我和孩子聊得很投机,我们从游戏软件的应用与研发谈起,谈到IT行业,谈到如何打好基础,以便进入一所好一点的大学研读计算机专业。孩子非常兴奋,决心好好学习,把各科补上来。

聊完,他妈妈来了。我让孩子把决心说给妈妈听,并且给妈妈提建议。孩子一见到妈妈,态度立刻大逆转,狠狠地对她说:“你不要再唠叨了,我都懒得跟你吼!”我劝妈妈停止说教,用另一种令人愉快的方法来关心孩子,只要他有自己的目标,他自然会安排自己的学习。他妈妈同意了。孩子并没有别的要求。我把母子各自该做的事都谈好,他们就回去了。

不料,第二天,家鑫妈妈又来电话了:“叶老师,你说这个孩子还有救吗?昨天答应得好好的,要学习了,回家还是不做作业。他说他要学游戏。你叫我尊重他,让他自己安排,那我以后不管他得了!”

我顿时哭笑不得。难道我叫她要纵容孩子,放任不管?我纠正道:“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和孩子好好沟通,两人达成一致,首先建设一个温暖的家,家里有的是笑声,而不是吵骂声;然后尽一切努力帮孩子把学习搞好,为孩子将来研究他所喜欢的专业铺路。你应该多鼓励孩子,去欣赏他的优点,让他因为拥有一个理解并支持他的妈妈而高兴。”

“我怎么没鼓励他?如果他能考上高中,要什么我都买给他,可他无所谓。老师经常打来电话,说他上学不背书包,去了就在那里玩,作业从来都不做。我说他,他就跟我急。”

“你所说的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没想明白自己的目标是什么,还没下定决心学习。从现在起,不要再拿过去的事来指责他。要看他接下来怎么做!”我有点不耐烦了,开门见山地跟她说,“你这些年的确吃了很多苦,大家都理解你,你真的很不容易。但是,你应该像其他妈妈那样,学着去改善自己,让孩子体会到真诚的母爱。”

“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人家妈妈会学习,因为她们学历高。我没读什么书,没文化。”

“一个人愿意不愿意学习,跟学历和文化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的上一代人多半不识字,他们又怎么教育孩子呢?他们不也照样学会了很多东西吗?”

“我也想要孩子好,能尽力的我会尽力,要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很多问题都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你先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吧,做一个乐观开朗、令人愉快的妈妈。孩子既然有了学习的决心,你要支持他。”

“关键是他这个人说话从来都不算数,以前考不好罚他扫地,他从来不扫。”

“不要再说以前了,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以前你没有在他面前树立起权威,没有帮他培养出责任心来,这些都过去了。每一个孩子刚生下来都是天使,是后天教育不恰当使他染上了坏习惯。为了弥补这一点,你就从今天抓起。”

“今天我叫他做作业,他根本不做,说要学游戏。他已经初二了,所有学科加起来一百多分,学校老师说他可能毕不了业……”

崩溃啊!!!我真恨不能把电话砸了!

抱怨,是个天大的圈套,使人跳进去出不来,使人不知反省不会学习,因而智商悄然下降,甚至降为零起点,继而绕着这个起点转呀,转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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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洪梅渡过了这一劫难,倒想得开了,头脑里渐渐开辟出了一个新境界。她不再认为非把自己绑在刘光明身上不可了,因为绑也绑不上,靠也靠不住,何必费那劲呢?她于是潇洒起来,自顾自地工作与生活,家务交由小时工全权代理,儿子想带就带,不想带就打发他去找爸爸。她的心要上哪儿去呢?她知道她要寻找的不过是个精神上的出路,因为离婚这变故太大,她不敢去实在地想;再说,要离婚该早离,生孩子之前就离;或者再往前推,当时别结这个婚;当然,最好是根本没跟刘光明走;那么又不如说,宁可不认识他好了……简直没完没了。可是这一系列推理与假设又有何用呢?对她这样的实用主义者来说,回头忏悔无异于自我否定,而她是从来不自我否定的,犯错的是时间,是地点,是环境,是他人,她尽管做了最明智的抉择,结果还是吃亏了!

她绝不甘心吃亏。她要把这亏扳过来,把失去的全补回来,甚至还要多捞一把。那就得找到那么一条出路。先走出去,好重新谋划她的光辉未来。可是,脱离了洪太太认定的幸福轨道,还有别的幸福模式存在吗?一定有的,出路总是有的。不知为什么,洪梅手里并不持有证据,可她就是有这个把握。相信旁观者倒是明白的,那就是她的继母王阿姨的事迹给了她无形的启示。没错,这出路显然是存在的。

洪梅还知道,这出路一定隐蔽在她从未涉足的荆棘丛中,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打小她就被洪太太灌输了有关生存法则与人生幸福的唯一概念,那就是全力抓住一个全力为自己效劳的丈夫,就像农民攫取土地、工人控制机床、编制人员盯住退休金一样,那意味着一切,是永久饭票,是幸福保障。这种思路年深岁久便成了一种思想,深入骨髓,直钻入她的潜意识。虽然洪太太身体力行却功亏一篑,但洪梅相信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那张面孔那副身材就是一本无法拒绝的通行证,而她的聪明才智更是双重保险……谁知道,她所信仰的这一套有朝一日会失效呢?她的茫然与痛苦是可以想见的,只不过她没有地方可以发表,也不屑于发表,她的虚荣心与自尊心也不允许她低头认输。她要找到的只不过是一条更好的附加的出路,她坚定地告诉自己。

什么出路呢?阅读,微博上的短文可以,长篇累牍的大作她没耐心读。泡了一段微博,她便敏锐地发现,这玩意儿不过是一些新兴的网络大V在对没头脑的傻蛋进行另一种洗脑而已。不管正面的反面的论调,无非是国家与民主、时弊与法制、洋人的可取与国人的劣根,这些老掉牙的话题装在新瓶子里还是那么回事。体制再怎么变,能给她个人带来幸福吗?欧美的制度多好,能保证每个女人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吗?瞧,爱情与制度有什么关联?而除了爱情,她所渴望的在她的现实生活中她全获得了,也满意了,她还有什么要去烦恼的?这个时代及其体制哺育了她,她正是它们头上开出的一朵花。她何必去当白眼狼吃里爬外?她觉得有史以来这些试图去矫正中国人秉性与脑筋的真假文人都那么蠢得可以,关注了他们几个月她就觉得腻味儿了。

她突然想要投身于不朽的艺术之中。先是买了架钢琴回来,又报了个培训班和儿子一起学琴。可是子墨对音乐没什么热情,学了没几次就哭着哀求不去了。她刚开始热情似火,终因一段时间弹的都是噪音而懒散下来了。她便去报了个绘画班,从素描学起。这一回儿子无论如何不愿意奉陪了,她画了一段,发现自己坐冷板凳总静不下心来,便明白这种连噪音都没有的无声世界离她更远。

于是,她把目光投向了户外,尽管不至于搞探险——那种刺激还真不是她想要的;但旅游的确是个时髦的行当,既能散心又能长见识,虽然她对山山水水、动物植物谈不上热爱,但也不见得不喜欢;可以远离刘光明那乏味无聊的身影,还可以脱离她所熟悉的与熟悉她的这个现实世界。她先是跟一拨同事上了趟云南,又跟另一拨同事去了趟新疆,她便发现了旅行的好处。虽然同伴中的男性是几张早就看倦了的面孔,对她毫无吸引力,可是到了山高水远之地,每个人似乎都摇身一变,化成了理想的自己,忘记了真实的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所受到一切羁绊,言行举止便放肆起来,互相打情骂俏,装作争风吃醋的样子,也别有一番情趣。

洪梅虽不在芳龄之列,却因相貌出众而成为男士们挑逗、献殷勤的重点对象。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听了这些明知虚假的奉承话,竟如同吮吸了甘露精华,渐渐地活转了过来,仿佛又回到了妙龄少女的韶光年华,尘土从她的心上拂去了,显出了一颗光可照人的玛瑙。她像情窦初开的女子那样害羞起来,一双闪亮的黑眸子扫过每个“追求者”的脸,高傲而欣喜,挑剔而温柔,矜持而大胆,把一个个同行的男伴看得心旌摇荡。她贪婪地体验着这种新鲜的生活方式,心下不禁狐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生活的这一妙处呢!原是自己太正经了,才让自己的世界变得那么狭小、寂寞。她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在同事当中寻找什么情感寄托,但她总算悟到了,这便是通往新世界的路口。

她开始在网上寻找驴友,一到周末就和他们结伴出行。她常跟家里的两个男人说,工作单位组织活动,有时确实是公费“考察”,有时是她自费到各个城市去观光,有时她应光明或子墨要求,带儿子一同前往。她结识了一个又一个新人,给她增添了许多生活的乐趣。这些旅伴只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个过客,与她的现实生活毫无瓜葛,对她而言不但没有危险,还给她打开了一个个窗口,让她洞察到许多不同的人生。的确,彼此有点投缘的网友一块儿东逛西逛,把时光消磨得快乐一些,如果有兴致再来点调情,试探试探对方是否会认真,是否会成为付出感情的那个可怜虫,除此之外,既无需抱有什么目的与期望,也不必考虑承诺的后果——说的尽是些玩笑话,玩起来远比当时找结婚对象找得焦头烂额要轻松有趣多了。她绝不会搭上感情,她知道这是底线。

退一万步讲,即使洪梅有心要越上雷池,这些人也没有一个配得上她的,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或许她的潜意识里是这么想的:她还有一块自留地呢,她一旦把自己经营好了,她会更好地把她的自留地管理得服服帖帖的。对于她的自留地而言,她早就对它拥有合法权了,她还亲自播了种,钉下了不可否认的界碑。她是这地不可替代的女主人,它不可能再找到比她更能撑门面的所有者了——她越是玩得张扬越是充满自信。她因此获得了单纯的被赏识、被追逐的快乐,脸上神采飞扬,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心上不再纠结光明的事儿了,嘴上也不再抱怨了,光明反倒觉得异样起来。

有那么几回,光明支使子墨去约他妈妈出门,一家三口一同上电影院看家庭片去,洪梅竟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了。子墨盼着在爸爸妈妈的共同陪伴下找乐子,磨破了嘴皮讨好洪梅,洪梅才偶尔抽点时间应付他们父子。光明便看得明白,洪梅虽对他们父子俩笑容满面、客气有加,但是她的心已经游离了这个家庭了。看出这个端倪,他着实苦闷了一阵。洪梅生日那天,他考虑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提醒儿子这是个特别的日子,两人便兴高采烈地到好利来给洪梅订制了一个心型樱桃奶油蛋糕。光明特意跟同事调了课,提早去幼儿园接了儿子回来了。父子俩肚子里谋划着如何给洪梅一个惊喜。

不料,洪梅下了班回来,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的气氛。见到桌上那个十二吋的大蛋糕盒,便问:“哪来的蛋糕呀?这么油腻的玩意儿!”

子墨立刻红了眼,撅嘴说:“妈妈,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嘛!”

“难道是你的生日?”洪梅疑惑了两秒钟,笑道,“别蒙我,生你的日子我可忘不了。”

“可你就是忘了!不然你不会弄混了!”子墨嚷道,那样子简直要逼洪梅认罪伏法。

“拜托,我的宝贝儿!”洪梅笑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光明在一旁熬得难受,直截了当地揭了谜底:“今天是你自己的生日好不好?连这都能忘!你自己忘了,我们俩可忘不了。”

洪梅万万没想到光明也有这么体贴的一面,心里暖和起来,可是长期的委屈、怨恨和不满竟唆使她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来,她演戏似的装出吃惊的样子来,用调侃的语气挖苦道:“哟,这么说我真该对你感恩戴德了?啊哈,我的生日——世界上原来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儿子怎么记得我的生日我不了解,你的记性可真叫人惊奇呢!是不是你爸妈又要来住了,你这么巴结我?还是傲梅隐退又复出了,你觉得愧疚了?”

光明一听这话,顿时气得脸色刷白,牙根紧咬,镜片后面射出了愤怒凶狠的光来。他胸膛里好像安装了一颗重量级定时炸弹,眼看着就要把这现场炸个稀烂,可是见到儿子可怜兮兮地缩在餐椅上抹眼泪,他心中那个可怕的魔鬼便慢慢地松懈了,沮丧了,化作了一团乌云笼罩在他的心坎上。是啊,何必巴结她呢?他那读书人的气概上哪儿去了?他那不可侵犯的尊严不见踪影了吗?她既然从来就没有对他满意过,他又何必低三下四求她赏脸呢?光明恨不能发飙,转念一想,又在心里嘲笑起自己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许多他从来不去想、也从来不明白的事情。他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地现出了家乡那片荒凉的土地,那片他所热爱的、见证了他的成长的土地。他仿佛望见了年少时期的自己,那个天天和两三个同伴骑着自行车在戈壁滩上飞奔的狂野少年……那时候,耳边回荡着母亲的吆喝声训斥声,可他仍是多么自由多么勇敢多么有骨气啊!儿时的玩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好吗?他们还记得他吗?……短短的十来年,就把他整得面目全非!怪谁呢?怪洪梅,还是怪他自己?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这种所谓的体面的文明的小康的生活吗?这种碍手碍脚的被阉割了朝气与灵魂的生活?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愤怒的潮水已经退去了,涌上来的竟是一股沧桑悲凉的感觉。他又想起了他那年迈的老父母,便真正地愧疚起来。他突然有了一种回归乡野的冲动,一种无法压制的强烈愿望。现有的生活,一个貌合神离的家,一个热闹的幸福的假象,他其实早就明白了的。离婚……唉,真的要离婚吗?这两个可怕的字眼,他跟洪梅可是谁也没提过。想到这一层,他又变得懦弱了。

光明愣愣地陪着儿子坐在餐桌旁,颓然地搂着他。洪梅在洗手间卸了妆,心情好了不少,便随手切起蛋糕来。

子墨见事情好转了,破涕为笑,要求爸爸去把他们三个从前拍的照片和录像拿出来播放,一边吃一边看,可不是很有趣?

光明便去把那硬盘取了来,接在电视上播放。可不知何故,这些文件就是打不开。光明试来试去,试出了一头汗,仍然打不开那些文件。这下子,洪梅也着急了,子墨更是急得满屋子打转。

“你有没有备份哪?!”洪梅厉声问道。

光明烦躁地答道:“没有!”

“不是叫你再拷进光盘里的吗?!”

“我哪知道它会坏!我买的是质量最好的硬盘!”

“事实都告诉你了,你还说质量好?!”

“你懂什么质量,为什么你不自己买呀?”

“哼!别以为你花了那点钱,就以为有什么了不起——这个家是谁出的钱多?你还不是天天坐享其成!这冰箱,八千多,是我出的;这电视,一万多,是我出的;这沙发,五万多,也是我出的!你……”

“你把它们都搬到你的房间里得了,谁稀罕!”

“啊,我的房间!这房子有一半的面积都属‘我的房间’!”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扯越远,句句针锋相对,犹如对簿公堂。

子墨哭嚷道:“你们别吵啦!为什么不想办法呢?你们不是说,有问题就要想办法的吗?”

光明于是有了主意,暂且丢开了心头的怒火,到网上去搜解决办法。可是,他穷尽了一切手段,还是恢复不了硬盘里的任何一个数据。

洪梅心里赌气,恨他竟然把有关儿子的宝贵记忆弄丢了,没了一点儿吃蛋糕的胃口,便早早洗漱完,哄儿子睡觉去了。

光明一直折腾到了下半夜,还是徒劳无功,只好咨询恢复磁盘数据的公司,第二日便抽了空拿着硬盘去修复。然而,纵使专家出马,也抢救无效,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关于儿子成长的所有记录,关于他们一家三口曾有过的美好生活的所有证据,一刹那间灰飞烟灭,连个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这对于这个家庭无疑是个致命一击。

从此之后,这个三口之家便越发地沉寂了。这年九月,子墨在洪梅的活动下上了市区最受追捧的小学,早晚由父母排日期接送,中午寄在午托班吃午饭及辅导作业。

光明为了便于担负他那份责任,也买了部小汽车,行动便捷了,活动范围大了许多,身份地位仿佛被抬高了一截。他气色好多了,身体显出了发福的趋势。真没想到这一坐骑竟能这么大程度上改变他。他可是个忠实的环保主义者,并且对物质也没什么热情,哪里想得到,真有这么个好东西在手,一系列后果原来如此不堪设想。猛然间,他才意识到,他开着他的坐骑闯进了一个充满刺激的新世界,那个世界满是诱惑,是激情,是喜悦,把他牢牢地吸引住了……他想,他本来就是个活生生的人嘛,他为什么不能抬起头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活一遭?

洪梅的快活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儿。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觉腰肢酸痛,才有点不自在了。她上医院妇科做了检查,报告单上写着,她的子宫里长了一串肌瘤!她一下子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拼命询问医生她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医生看她即将发狂的样子,就找了个答案给她——因为她先前流过产,那会儿胎儿尚未成形,估计人工流产时未流净,导致子宫继续孕育那些烂七八糟的东西。洪梅并不深究,只顾联想起那日只身一人在妇科诊室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受,她的眼前便暗了下来,她的整个世界都黯淡了。随之而来的情绪是她对刘光明的愤怒和怨恨。如果不是他,她就不会有这些痛苦,就不会受这些折磨!

她用颤抖的手抓着报告单,摇摇晃晃地从医生面前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准备逃离这个判她苦刑的憋闷的小空间,那该死的老女人却又叫住了她,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你最好快点预约手术。你的子宫里长了那么大大小小一串疙瘩,搞不好剔除术不成,容易复发,最后还是得把整个子宫摘掉。”

洪梅听罢,又一惊,简直魂不附体,呆呆地望着那个无情的宣判者,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那满头银丝的老女人不动声色地瞅了她一眼,透出了一脸的不耐烦,催道:“快出去吧,外面排着老长的队!”

洪梅恍恍惚惚地回到了现实中来,扭身要走,那老女人良心发现似的,又补了几句叫她更痛苦的废话:“这病常见得很,及时治疗不碍事儿——你不也生育过了么!”

洪梅拖着疲惫的身体正要挤过人群,忽然望见了妇科候诊厅里那一排排椅子当中有个熟悉的侧影——她的神经猛地抽动了一下,再定睛一看,是刘光明!

正是刘光明!他到这里来干什么?来等她?啊,别做梦了!他从来没想过要陪她上医院,哪怕生儿子那几天,他在医院里也呆得别别扭扭的。想到他的罪过,一切都是他的罪过,洪梅就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一把将人群驱散,好开出一条路来,叫她冲过去,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

可是,她的腿沉得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似乎生了根长在了地板上。她盯着刘光明看,而刘光明正盯着他身旁的一个年轻姑娘看。那女孩大约二十岁,一张呆板的方脸,一头随意的短发(也许是自个儿在家剪的,连个发型也谈不上),脸色蜡黄蜡黄的,又宽又塌的鼻梁上点缀着几颗显眼的雀斑,她的目光落在她手头一本打开的书上,一本《红楼梦》那般厚的又破又旧的书……

洪梅的脑子忽地空白了,目光松散了,最终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那个丑女孩的肚子上。她是个孕妇,腹部已经明显凸起了。她穿着一件防辐射长罩衫,是光明最喜欢的水红色。呵呵,光明和光明的孕妇……

她,她是谁?她是哪个她?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情敌终究被她找到了!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是,老天无眼哪,那该死的、可耻的、她的情敌怎么能够赢……

洪梅扶着过道那堵曾被无数内心痛苦的人扶过的墙,嗓子发干发紧,喘不上一口气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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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洪梅的儿子刘子墨渐渐大了,幼儿园没毕业话就说得溜溜顺。他继承了洪梅聪慧敏感的特质,洞察力自然也强,父母之间的隔阂与嫌隙他虽说不清楚,却看得分明。对孩子来讲,这当然是个要害,对他自个儿的快乐与安全是个潜在的威胁。他哪怕仅出于本能,也会自觉自愿地设法弥补这一裂缝。洪梅便经常派他去侦察刘光明的思想动向。那小屁孩儿不必手把手地教,他诱导父亲反省或套他心里话全自自然然,滴水不漏。刘光明恰恰是愚钝型,并不懂得提防小孩子。这小儿便日复一日地从他母亲那里传来了许多对他的评价与期望,他心下觉得儿子聪明可爱、早慧早熟,为了表达对他的厚爱,他能答应的也就全盘答应了。这样一来,洪梅培育出了一个顶管用的传声筒,她纵使不与光明直接对话,要驯服光明也不再是难于登天的事了。

洪梅于是又燃起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雄心壮志。她心里明白,儿子不懂事时还好玩,一旦上了学,就得以学业为重,毕业了就得找对象结婚,结了婚就有了他自己的家庭,而儿媳妇一旦入了门,她便要当婆婆,这事儿想起来就叫她害怕——这一连串儿事件她并不抱什么指望,儿子将来孝顺她终老,这是她不敢想像的,回想当初她父亲想服侍他的老父老母,她母亲是怎么个发作啊,更不用说多少儿子本来就没那孝顺老一辈的心。并且她心里也明白,她自己也讨厌她的老公总倾向于他的父母,跟未断奶的乳儿似的,总想叫父母来跟前晃动,更不用说那些大小事都要跟父母汇报的男人,更叫她不齿,好在光明不至于到这地步。男人成了家,就该全心全意地疼爱老婆,对老婆礼让三分,对老婆言听计从,这才是个标准的好丈夫——这正是她十几年来渴望塑造的伟丈夫的形象。而从另一个角度则可以断定,她自己的儿子将来和她是不会有多大干系的,等他娶了老婆,还是过他自己的小日子去吧,她根本无心要从他身上盼望什么,他的成长将会叫她牵挂,但绝不是牵绊。这一点见解可是她优越于她母亲的佐证,她对这个判断十拿九稳。所以,儿子的价值还得及早开发利用,让他替她把光明的心给追回来。

每次出门旅行或散步,子墨一定安排一家三口横向列队,手拉手走成一条直线。半途休息时,子墨便自发地代表妈妈和他自己,请求爸爸给他们俩分发零食和水,再来上几个笑话。子墨动不动就开怀大笑,逗得光明和洪梅也笑成一片。光明再不情愿为洪梅效劳,看在儿子的面上,也会勉强自己为他们母子服务。再来就是拍照和录像,两两地拍,全家福地拍,回家又反复播放,仿佛单为提醒光明他们三个可是幸福的一家子。子墨在妈妈的启发下鬼精得很,为了调动爸爸摄影的积极性,唤醒他曾经的爱好,他们人手一台手机和数码相机,所到之处必拍个不停,小区内,公园里,马路上,街道旁,甚至上公共厕所也不例外。他们三口一起走过的每一步才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一定一定要把这些记忆收藏好哦”,小屁孩这么对光明千叮咛万嘱咐。光明本来就喜欢倒腾电脑,为了保证完成儿子交给他的任务,他买了个容量超大的移动硬盘专门存储这些照片。在外人看来,这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一家子哟。路人每每投来一回羡慕的眼光,洪梅的信心便增加一分。

每晚临睡,子墨就缠着爸爸妈妈给他读书、讲故事。起先一人讲一篇,并无什么交集,后来两人不得不合作,因为儿子有令,必须即兴创作,爸爸一段妈妈一段地进行情节接龙。两个大人就非得说到一起去才行。洪梅兴致极高,为了将这一家庭项目进行到底,从实体书店和网上书店搜罗、采购了一大批儿童读物;光明本来就读过许多书,从事起来并不难,非但不厌烦,还觉得有趣。家里便有了许多真诚而放纵的笑声。多亏了儿子这个开心果!

幼儿园那方面又常常布置一些家庭作业,需要父母带孩子共同完成,这又给光明和洪梅送来了免费黏合剂。洪梅心里多感谢幼儿园老师啊。

然而,这黏合剂并不次次奏效。有一回,子墨的任务是在家和父母一起做糕点。由于家里多年来不太生火,刘先生刘太太一走,家里照旧依赖食堂。但这确实不像一个温馨的家。既然幼儿园老师给了这么个良机,洪梅就立即下手,引进了面包机、豆浆机、微波炉、烤炉之类的玩意儿,再加上高粳面粉、酵母、黄油、白糖……即使需要一万个配方,她也会布置得一应俱全。一切正按计划悄然推进。可是,在家务方面,光明似乎是铁了心绝不插手的。他食欲不太旺盛,对捣鼓吃的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子墨便讨好他:“爸爸,妈妈说了,你的动手能力是我们家最强的,你给我做个烤面包,好不好?”

光明不过脑子地答道:“你妈瞎说,你也信她?我根本不会做饭!”

洪梅在一旁听得仿佛嗓子里噎了只死苍蝇,只是碍于儿子的面儿不好动怒。

“不会可以学嘛,你给我和妈妈做个烤面包,好不好嘛?”子墨撒娇道。

“我学不来,你跟你妈学着做就行了,”光明不耐烦起来,头一次对儿子的请求冷漠相待,“做没做成无所谓,到外面买的更好吃,等会儿我带你去买一个。”

洪梅压着火,小声嘀咕道:“那能一样吗?瞧你这父亲当的真不合格。这是幼儿园安排小朋友体验生活,你那不是糊弄儿子吗?”

“哼,我糊弄他?”光明正窝在客厅沙发里抱着一本书看,冷不丁站了起来,重重地回了句“究竟是谁在糊弄他呢”,就抬腿进书房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子墨红了眼睛,两头斡旋,才又看见父母脸上转了晴。

洪梅方才气得嘴唇发抖,却克制着不再说出一句话来。等她冷静下来,她便明白,光明对她其实是看透了。他或许不再信任她了,迎合不迎合她,得看他的心情,就连儿子也改变不了他。

她强忍着眼泪,把做面包的步骤说明看了几十遍,才看进了眼里去。为了抚慰儿子,她一连做了三个不成功的面包,全扔进了楼下的大垃圾桶里。

洪梅刚刚燃起的希望经不住考验,就把里头包裹着的旧伤疤露了出来。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去,无依无靠,不见天日,简直就要窒息了。幸好光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居然带着儿子去买了许多糕点回来,还留心给她带了她爱吃的老婆饼。洪梅这才有点释怀了。

她暗想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绝不放弃这个家,绝不让刘光明溜出她的掌心。征服他,胜于征服整个世界;征服他,才能证明她的价值所在。这种荣誉虽然只能由自己颁给自己,但那显然比任何一项诺贝尔奖更实用,也离自己更近些。她一定要让他爱她,并且只爱她一个。是的,她一定会有办法的。看看她已经做得多好了吧,她一向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衣服是最时髦的,化妆品全是进口的,每天都用最美的姿态去面对他,把坏脾气压制在胸膛里,为他的儿子从不惜血本——她的收入比他高,为家庭开支得比他多;她的闲暇比他充分,为儿子花费的心思比他多。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吗?不过,还不够好。她还会想办法做得更好,并且把力用在刀刃上。

这个“刀刃”或许就是夜里那事儿。只要她愿意,光明就可以欲仙欲死,乐趣无穷。这全在她的掌握之中。这一招已经被证明过是俘获光明的妙器了,只是她先前总想着他在精神上的出轨,不太愿意满足他,如今她该把她的激情与活力拿出来派上用场。于是她又启动了她那久被封存的魔力,尽心尽力地服侍她的老公,毫不保留地把快乐奉献给他,夜夜,甚至一夜两回,除非光明体力跟不上,婉拒了这一专有权利。光明在黑暗中享尽了快感,常常因为无法自已而来不及上防护措施,就进入了仙境。两人又似结了第二次婚,度着第二个蜜月,激情似火,甚至比头一回还要放纵得多,因为那时还不想要孩子,次次小心在意,而现在有了孩子,却不管不顾了。

这事儿的必然结果是,洪梅又怀孕了。这孩子绝对超生不得,为了保住两人的公职,它既完成了撮合这对夫妻的使命,就必须成为牺牲品。洪梅得为堕胎承受身体的苦痛,心里难免恐惧。可谁知道,当她找了个儿子不在跟前的时机,焦急地跑到书房把这个消息告诉光明时,光明竟面无表情,头也不抬,只冷淡地应了一声“哦”,继续读他的《南方周末》。

洪梅忽地暴怒起来,一把抓过他的报纸,揉成一团,掷到地上。光明透过镜片,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她,看杂技表演似的,一副作壁上观的神态。

洪梅眼里汪着泪,气得浑身发抖,扑上去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光明脸上一阵灼烧,也火了,直起身来嚷道:“你干什么!别发疯!”

“我发疯吗?你这个混蛋!”洪梅吼道,“你把我弄怀孕了,却甩手不管了!”

“你要我怎么管?还不是只有打胎一条路……”

“哦,所以这只是我自个儿的事儿了,是不是?你替不了我受罪,又不想照顾我,那你凭什么要跟我睡觉,还不采取措施——”

“唉,我也不是故意的。随你怎么说吧。”光明蔫了,语气矮了半截。

“哼,你多自私呀!你就知道自己快活!”

“难道你不也很快活吗?”光明讥讽地顶了回去。

“住嘴!从现在起,你休想再碰我!”

“你是我老婆,我怎么不能再碰你?”光明故作无奈地笑了,“难道你想让我去找别的女人哪?”

“啊,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供你发泄欲望的女人!”洪梅尖声叫道,“反正哪个女人跟你上床都一样,对不对?你说呀!你说呀!”

光明不再言语,坐回了他那张旋转椅。自从再一次失去傲梅之后,他的心仿佛凝固了的火山岩浆,暗淡无光,坚硬沉闷,再也没有一点儿生气了。洪梅的喜怒哀乐他并非感受不到,只是他不在乎了,不想去在乎,也觉得没必要去在乎。回想傲梅复现的那一年,他是多么振奋啊。虽然他们并不见面并不谈恋爱,只是在网上空谈,在手机上对话,可是她不知怎么的,就是那样令他心悦诚服、心驰神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种思想与情感,每一样人格特征,全渐渐地融入了他的生命他的血液之中,使他看到了一个更为广阔而美好的世界,一个绚烂多彩、追求不尽的世界。有傲梅的那个世界才是纯真的,有质感的,值得珍惜的;而没有傲梅的这个世界是庸俗的,虚伪的,得过且过的。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要跟傲梅怎么样,哪怕只再亲近半步……不,他绝没有动过这个妄念,因为那样想就会亵渎他与傲梅之间最纯洁的友谊。他连一个超越这种友谊的梦也没有做过一回。人们说他憨厚腼腆,但他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是个永不改色的浪漫诗人。他并没有对不起洪梅,所以他总觉得问心无愧,倒是洪梅在处处设计他、控制他。既然这一切都是洪梅在自讨苦吃,那他又拿她有什么办法呢?至于怀孕与打胎的事情,只不过是件该按常规处理的世俗之事,如何冲击得了他的灵魂呢?

洪梅则奔回卧室里,蒙在被窝里垂了半天泪。她怎么也想不到光明会这么无情无义,居然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而且他竟然把她一段时间来对他的付出与好意看成是她应尽的义务,同时也是她自己的需要;最让她气愤的是,他甚至用“找其他女人”那种无耻的话来威胁她、伤害她的感情。一时间,恼怒、沮丧、悲哀、绝望、痛苦……千万种思绪潮水般铺天盖地奔涌而来,将她团团围住,她连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死。说到“死”的字眼,只是泄愤而已,她怕死,不敢死,不愿意死,她渴望活,并且活得像模像样,令人赞叹。因此,一旦陷入困境,她的自尊心就会抬起头来。想要她洪梅向傲梅、向光明、向命运投降,怕是打错了算盘。她洪梅坚不可摧,别高兴得太早。这一点困难死不了人,她克服得了。

第二天早上,洪梅不知会一声,就独自请了假上医院打胎去了。她忍受了大半天煎熬与折磨,终于还原了一个自由身,拖着半死不活的躯壳回家躺下了。及至傍晚光明接了子墨下园回来,她还没有吃过一星半点东西。

子墨一进家门就喊妈妈,洪梅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睡着,连应也没应。子墨以为妈妈故意和他玩捉迷藏,专往各处角落去寻找,结果一无所获。还是光明不知何事进了卧室一趟,才发现洪梅躺在床上睡觉呢。他立刻呼唤儿子,告诉他妈妈下班回来了,可能工作了一天太累了,正在卧床休息呢。

子墨便跑到床头,摸摸妈妈的额头,拉拉她的手,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对她百般关注,期待着她快点醒过来。

洪梅费力地睁开眼,望见儿子,苍白的脸上有了点血色。她吩咐儿子去给她倒点温水,子墨便大声转告爸爸去倒温水。

光明倒了杯温水来,洪梅已经靠床坐起来了。他把水递给她,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怎么了?感冒了?”

“我没事儿,死不了。”洪梅冷冷地答道。

“妈妈,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呀?你要活到很老很老……”子墨趴在床沿上恳求道。这时候子墨已经六岁出头,过几个月就要上小学了。他对妈妈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敏感,妈妈虽说“死不了”,但他悟出来的是“可能会死”。

洪梅拿手摸着儿子的头,用虚弱却坚定的声音说道:“你放心吧,妈妈命硬着呢,即使被当成草芥,也会扎进土壤里生根,发芽,开出一朵花来!”

光明在一旁听了,不觉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才想起那“开出一朵花来”的出处,又想到她对他十分的不满,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便走开了。

洪梅心里怄气,只字不提打胎的事;光明头脑也真少了根弦,竟没联想起这事儿来,只当她得了感冒,身体不适,请假数天,便只是上食堂将三顿饭给她打来,一句慰问的话也不曾多说。

洪梅一直对他很冷漠,他也乐得顺其自然,省得费话,省得折腾。洪梅果真不想再让他碰触了,便搬到儿子房间隔壁的客卧去住,他也不发一语。

数月过去了,光明才猛然意识到,洪梅肚子里有个孩子,非拿掉不可;可是再一看她的肚子,一点儿凸起也没有,他才醒悟过来,原来她早自己去处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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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们知道,洪梅一向是体制教育之下的杰出人物,应试是她的拿手好戏。她一旦想在事业上发展自己,必定势如破竹。她报考了市公务员,决心摇身一变做个“黑领”,既可以摆脱劳累又无聊的教书生活,又可以获取更高一级的待遇,好给光明开开眼,她的家庭地位自然也就提升了。她说干就干,买了一大本公务员考试模拟题,从前往后研读一番,随即参加了当年的考试,便一举通过了选拔,在某个机关谋取了一个科员职位。她按部就班地办理了辞职与就职手续,每日搭乘公交车到市区上下班。

换了一份工作,换了一批同事,洪梅觉得眼界忽地开阔了。在学校教书时,每天上课下课,翻来覆去是那些老掉牙的内容,学生又不积极配合地学,家长仗着腰包里装着大笔拆迁补偿款盛气凌人,实在教不出什么前途来。现在她每日往返于繁华的闹市与开发区之间,骨子里沉睡了多年的物欲刹那间被唤醒了,立刻在她眼前绘出了一幅伟大的蓝图,鼓舞着她昂首挺胸,伸开双臂去拥抱那个崭新而美好的世界。

她开始对她那死灰般的家庭进行长远规划。首先,她要买个大房子,装修得豪华舒适。光明起初不同意,声称不想当房奴,反正学校给房子住,何必给自己找担子挑呢?但洪梅执意要买房子做投资,还可以提高家庭的生活质量,同时为将来生孩子、请父母过来住等等设想。光明那时根本看不出房价将要飙升的趋势,但一想到请父母来住就感兴趣了,于是两人AA制凑了首付,物色了个新开的楼盘买了个大四居。每月一起去银行交按揭,各自掏一半,这成了他们俩最牢固的联系纽带。

很快地,房地产崛起了,房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扶摇直上。光明这才暗暗佩服洪梅的英明决策,因为她的功劳,他对她的态度好转了许多。往后几年又赶上公务员和教师一轮轮地涨工资,两人手头越来越宽裕了。洪梅抓住因政府调控而出现的房地产低迷期,又购置了一套房子,用来出租。而她本人也在律师资格证和心理师资格证之间徘徊了一段时间,最终选择了正受热捧的心理师进行研读。没过多久,她已经获得了国家二级心理师执业资格。这下子,光明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了。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重,每天上班之前跟她说“路上小心点,下班早点回来”,她一回家就问她“回来啦,今天顺利吧”。虽然他并没有真心想要听她讲她的工作情况,但这么跟她打招呼已经是个飞跃性进展了。

他们开始准备要孩子。一切都在洪梅的掌控之中,按计划行事,这才是她想要的婚姻生活呀。可是怀孕之后,光明并没有对她百般呵护,他关心的只是她肚子里的宝宝。饭仍然吃食堂的,家务请小时工来做,银行按揭在网上划款,两人除了每周末一起上电影院看场电影,仍然没有更多的交流。随着妊娠期的加长,身体的不适,加上对光明的不满,洪梅从前那块心病便又隐隐地起作用了。

她又抱怨又唠叨,每日回到家就支使光明做些杂活;光明从小没做过大小家务,既不愿干也不会干,就请小时工多呆会儿时间。洪梅要的偏偏不是这个,一气之下就把小时工辞退了。光明心里烦躁,对她更是爱搭不理的。每次到了孕检的日子,洪梅求他陪她去,他只抛出一句“你又不是不能自立,怎么去体检也要人陪啊”,便没话了,任凭你说什么来激他,也撬不开他的嘴了。

洪梅那个悲哀加无奈呀,恨不能拿掉孩子,过自己的自在生活去,可是她哪来的这个胆呀?她的全部的思想就是,拥有一个家,一个她掌管之下的像模像样的家。事已至此,她只好想方设法地改造她的老公,这或许需要一个漫长的时期,她陪得起;只要他外面没女人,心里没别人,她就什么也不怕。

可是分娩之后,家里必须引进“别人”来。她从没考虑过请她的父母来帮忙,因为王阿姨毕竟是她的继母,这事儿光明还不知道呢。她不想让光明了解她的原生家庭,她觉得那是有损自己形象的事情,因此结婚五六年来,她父母及弟弟只来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同时为了公平起见,光明的父母也不常来。她的公公婆婆在光明眼里既和蔼可亲又通情达理,可是她对他们这对乡下老夫妇的蛮横粗鲁的本性早已洞若观火。

做月子时,洪梅坚持请月嫂洗衣做饭,伺候母子。光明拗不过她,只好一面忍受父母的反复盘问,一面多掏两三千块来给月嫂支付薪水。他心里窝火,可是看在可爱的儿子的面上,他对洪梅的这种无理的偏执暂且不予追究。待儿子满月后,洪梅又宁愿请保姆,也不起用儿子的亲爷爷亲奶奶,这态度就把光明惹恼了。他不由分说地将父母接到了家中,给他们分配了一个房间,让他们把照顾孙子的任务接管下来,只要眼里有活儿,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一切费用由他自己承担。洪梅被晾在一边,每天一脸阴沉,时不时大声叫唤,气得直打哆嗦。

这个家庭里时刻上演的自然是婆媳之间的惨烈战争。做饭的方式不同,打扫卫生的方式不同,照顾孩子的方式不同……简直就没有一处彼此可以接受的细节。刘太太自以为带大了三个儿子,并且把三个都培养成了重点大学的人才,带个孙子有什么难得倒她的?还要洪梅在一旁指指点点的不成?洪梅不甘示弱,搬出她那套现代育儿理念,一条条引经据典,直把婆婆那些传统的老法子一一推翻。

刘太太嚷道:“你尽管放心好了!你们年轻人书读多了,不见得动手能力就强。带孩子靠的还是经验,指着书上那些条条框框,就能造出个天才来?我自己的孙子,我不可能给带差喽!”

洪梅叫道:“我自己生的儿子,用不着你来操心!我自己会带!这是我作为他的监护人的权利!”

刘太太要还嘴,洪梅怒吼道:“你给我闭嘴!这是我的家!我出了一半的钱!你出钱了吗?我又没请你来,你凭什么说了算?!”

刘太太受了当头一棒,正中软肋,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刘先生立即帮腔,狠狠地咒骂洪梅是个“丑八怪”、“疯婆娘”、“恶泼妇”……

洪梅听得声声刺耳,火冒三丈,把桌上的东西一骨脑儿扫到地上,跌得杯盘碗勺粉身碎骨,稀里哗啦震天响。她轻蔑地朝公婆哼了一声,扭身回房,摔了门,栽倒在床上使命地抽泣。

光明只顾着劝慰父母,安抚他们住下来,大半天竟想不起那一个还在房间里难过。洪梅实在气不过,才给他发了个短信,命他火速到房里来协商。光明不情愿地来了,哪里是个双面胶的模样,他脸上显然带着他父母的怒气。不等洪梅开口,他抢先说了:“真搞不明白你!我爸妈过来帮我们带孩子,我们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呢,你偏那么计较干什么!老人家有些脾气,但总是真心疼爱孩子的,难道不比保姆强?”

洪梅应道:“保姆敢指着我的鼻子骂吗?保姆会处处征求我的意见!瞧他们骂得多难听!有没有德行?你要不把他们撵走,我一天也熬不下去……”

洪梅说着,又要落泪。光明把纸巾给她递过去,低声劝道:“你们头一次长时间相处,肯定需要磨合,慢慢处,相互了解就好了。不管怎么样,那样对待老人家肯定是不对的,你将来总会明白的。”

洪梅恨他的理论,却又无可奈何,刚生了孩子,身体虚弱,精力不足,只好这么一日熬过一日了。在她看来,自从公婆来了之后,她的儿子已经被人占为己有了,她的生活也完全由人摆布了。儿子跟爷爷奶奶亲倒也没什么,反正他迟早要长大,要从她的生活中独立出去;可是公婆一来,她的老公完全站到了他们的立场上了,她心里面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是愤怒,是怨恨,还是嫉妒?全怪光明不够维护她,只知道一味地替他父母开脱。

几场没有硝烟的大战过后,洪梅和公婆的关系基本上定型了。她恨公婆,公婆恨她。她总绷着一张脸,所有的不满情绪都写在脸上;婆婆瞧着她的脸色,避免和她接触,连三顿饭都不在餐桌上吃,得等大家全吃完了,碗碟收到了厨房里,她才站在灶台边吃剩饭。光明看不过去,便又拿这事责怪洪梅。洪梅不愿意向公婆示好,就盼着回单位上班。

等她上起班来,日子就好过多了。她给自己买了一辆价格不菲的小轿车,开着上下班,脸上又有了神气。眼不见心不烦,她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呢。由于工作上的安排,她偶尔给人做点心理咨询服务。来访者见得多了,她常和许多家庭不如意的人产生共鸣。某一日她幡然醒悟:她自己才迫切需要心理疏导呢;心理学算哪根葱,放眼望望那些所谓的资深同行,还不是一个个忧心忡忡,一肚子苦水,和那些寻找解药的来访者也没多大分别。一门纸上的学问真要用来给自己给别人疗伤,那不是知识能够解决的问题,那是个人去不去行动的事儿!而要行动,就又回到了吃苦受难的起点了:你能往自己的大脑里塞入一个新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吗?你敢重新选择吗?你有决心、有能力、有勇气吗?答案往往是没有,如果有,你当初也就有,也就不可能坠入这个深渊了;如果你向来就没有,那么将来更不会有(因为岁月催人衰朽)。话说穿了,那些能够突破自我局限性的人,就如同能够跳出自己的皮囊的人一样,永远都是少数派,所以人类才发明了“命运”一词。仔细想想,能这样高度概括的第一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洪梅悟性高,绝不盲目崇拜,更不会犯傻劲,去做些高难度低回报的事情。既然是二级心理师了,工作也像给窗户糊层纸那么轻而易举,她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原本她还想着从心理学中找到一条出路,如今这路也不通了。她便不在这方面浪费什么心力了。

苦日子就这么挨过了三年多,洪梅终于松了口气儿——儿子上幼儿园了,公婆也识相地回去了。她和光明轮流接送儿子上下园,周末带儿子一起驾车郊游。如今以儿子为纽带,她和光明的关系该渐渐修复、日益亲密起来了吧,洪梅心想。

光明话还是很少,不过他很喜欢儿子,每天抽出很多时间陪儿子玩耍,给儿子写日记。洪梅把她和儿子之间有趣的对话讲给他听,他一字不落地记下来,并且抄送一份发到她的QQ上。有一回逛完小坪森林公园,他写道:

春雨蒙蒙,这座山谷越发显得与世隔绝了。鸟儿们在林海之中尽情欢唱,几种音调互相附和,长长短短,时有间歇;歌声清脆婉转,宛如一曲自然交响乐。清脆美妙的乐声直往丛林里渗透,仿佛要把这座森林从清晨的睡梦中唤醒,催它睁开双眸迎接崭新的一天。漫山的红花白花,花香凝聚在细雨中,即使抖动雨伞,它们也一动不动。而这片山林,此时只接纳了我们一家三口。

可以见得,他其实多么热爱生活,热爱文学,他有的是丰富的情感之源。最最重要的暗示是,他心里装着他的一家三口。

可是有一天,洪梅不经意间发现光明的手机上有个新微信好友,昵称为“爱的使者”。不知怎么的,她的头脑中一下子浮现出傲梅的身影来。当然,那只是她虚构的“傲梅”,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呵,傲梅!那个烈女,不,她曾经的情敌,或许是一贯的情敌——她不知为什么又全面收回了她先前给她的清白鉴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时间转回到了十多年前,她对傲梅的种种想像又放电影般一幕幕地出现在眼前……

她便发疯了似的在网络上搜索傲梅的踪迹。可惜,单凭“傲/奥/澳”和“梅/玫/眉”两组同音字的排列组合作为关键词,宛如大海捞针,她一连搜了十来天,还是摸不着线索。忽有一夜,她在梦境中回忆起她曾经打过一次照面的傲梅的QQ,便努力地去恢复那QQ的号码,签名……真是奇迹,那被掩埋在她的记忆深处的一丁点儿信息,距今十载有余,竟然会自动地浮出水面。她欣喜若狂,便悄悄地起身到书房去,打开电脑,又一次搜索起来。

这一次,她真搜到了傲梅的新浪博客。她如饥似渴地翻阅着,得知傲梅在北京结婚了,生了个女儿,女儿也刚满三岁。她鬼使神差地回卧室去找光明,把他摇醒了,神秘而欣喜地告诉他:“傲梅结婚了,有孩子了,和咱们儿子差不多大呢!”

光明迷迷糊糊地应道:“哦,我知道。”便又睡去了。

洪梅一下子僵住了。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立刻去打开他的手机,查看他的电话簿。可是他的通讯录里的名字全用五花八门的称谓,看着没有一个能跟傲梅对得上号的。再看他的短信息,他删除得干干净净,以防她随时检查呢。再看“爱的使者”的微信,里面也没有内容。他的手机上没有下载QQ,她于是又去书房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她点击了QQ图标,“注册账号”下拉菜单里出现了十几个QQ号,都是他用来登陆的长长短短的号码,估计是他这十年间陆续申请的吧。洪梅怪自己这期间对他的QQ疏于监控,还以为他后来改用MSN;MSN衰落了,他又改用飞信;后来又改用微信……事实上,他采用手机上的几个聊天软件只不过是障眼法,他用得最多的还是笔记本上的QQ,他上班时间带到学校去用,甚至已经发展到用十几个号码了!

洪梅尝试着将他的号码一一登陆,号码不同,密码也不同,将他的信息或儿子的信息试来试去,有几个登陆成功了,可是都没有“爱的使者”。天蒙蒙亮了,她困倦不已,只好关了电脑去睡了。

第二天晚上光明睡着后,洪梅又起身去书房查他的QQ。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哪,最终一切水落石出了。她的直觉一向都被证明是万无一失的,她的鼻子灵敏得简直可以把傲梅的所有气息嗅出来——在某一个QQ里,好友一栏只有“爱的使者”一人。打开聊天记录,竟有六十六页!

洪梅的眼睛湿润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全身心轻飘飘的没了分量。说也奇怪,经历了那么多,她始终认为光明辜负她,公婆欺侮她,唯独傲梅才是她心灵中形影不离的伙伴。只有她最有可能和她爱着同一个人,也只有她最有可能理解她的感受。她曾经恨她,咒她,但她总把她想像得仙女一般圣洁、超脱,后来她被驱逐出境了,她的灵魂深处便隐隐地觉到某种无法言说的损失。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现在她又回来了,没有和她打一声招呼,她就和光明说过了那么多话。她作为光明的合法妻子,与他这十来年讲过的话的总和也没有这么多!你说她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洪梅打开第一页记录,按时间顺序读。记录始于一年前,傲梅请她的好友到光明的学校找到了光明,向他转达了她的忏悔之意,她说她当时意气用事,常常走极端,才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惩罚他伤害他,她请求他的原谅;如果这件事她始终不敢去面对,那她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等她经历了许多事,并且经营了婚姻,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才明白宽容与博爱是多么重要。光明也向她道歉,认定是自己伤害了她。这么一个心结解开了,他们于是常常聊天,无话不说。

起初,他们谈的是自由,从殷海光译的《到奴役之路》到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从政治哲学上的自由到日常生活中的自由,长篇大论,豪言壮语,深入浅出,看得洪梅目瞪口呆。往后他们谈的是教育,从西方的教育理念一直谈到国内的教育现状,研讨会一般你切我磋,洪梅不感兴趣。再往后他们谈到了许多领域的名著,然后谈到了宗教,电影,美术,音乐……终于,他们谈到了身边的人和事,谈及东北实习那段人生中最唯美的旧时光,光明便和她提到了自己的处境,战火不绝的家庭,压抑痛苦的内心。她竟极力为洪梅辩护,给他分析婆媳关系的复杂,身为妻子兼儿媳的现代女性的追求与感受,让他理解洪梅,给她温暖与关怀,让她对他满意,她将爱屋及乌,也就不再愤怒转移了。洪梅读到这里是何等感动啊。可是紧接着,她说她家三口将回来住个若干年,光明则邀请她在他家附近找房子,洪梅的怒气便又上来了。她如何容忍傲梅经常和光明见面呢?不,就是一面她也不允许!所幸的是,傲梅娘家在另一个区,她的姐姐已经帮她租好房子了。她在那租住房附近买了套房子,与洪梅这里八竿子打不着,不特意约见是永不会碰面的。洪梅便稍稍放松了神经。他们又聊起了工作与阅读……可是,倒数几页,他们谈到她,光明罗列了许多她在家里的表现,终于让她相信,她洪梅是一个心机重重的女人,阴险可怕至极,她于是揣摩来揣摩去,用光明的眼睛看她,发表了许多评论,简直辱没了她的人格,把她气得七窍生烟!

她禁不住在QQ上狠狠地留言:“你听好了,我是洪梅!我再一次用刘光明的QQ转告你,你扪心自问你是谁?你没有资格评论我!你上述所言已构成侵犯我的名誉之嫌!”然后她特意去叫醒刘光明来看,这是她给傲梅的留言,请他马上给傲梅电话,叫她立刻查阅。

光明怔了怔,苦笑一声,只好大清早给傲梅拨通了电话。从此,傲梅又从他们俩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真的会再次消失吗?洪梅可不这么认为。这日起,她每晚总在幻想中编织着傲梅和光明的故事。那故事里的女主角用第二人称“你”。在想像中,光明是那么温顺体贴,又心胸坦荡,而你则是那么温文尔雅,博爱宽容。你和他无时无刻不在倾心交谈,就像两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远古缓缓地流向未来,当你们交汇在一起的时候,就一同流入了大海……

然而,洪梅恨这两条小溪,她绝不会成全它们。她为了抓住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为了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为了拥有一个无限期保质的婚姻,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和代价呀。她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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