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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其实,更糟的事情还在后头。陈老师出于对工作的认真负责,把丁丁的秘密告诉了他的父母。这周末丁丁一回到山上,爸爸妈妈就轮番轰炸似的问开了。丁丁躲躲闪闪不爱理会,唤上九克到果园里玩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爸爸又问:“你说说最近怎么回事——你跟一个女生走得很近吗?”

“我跟全班同学都走得很近。”丁丁懒懒地答道。

“我是问你:你交女朋友了?”爸爸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丁丁立刻皱紧眉头,用手捏住鼻子。妈妈忙向爸爸投去责备的目光。

爸爸将烟头扣在桌角上转了转,一缕轻烟灰溜溜地飘走了。

丁丁像小鸡啄米似的只顾埋头往嘴里扒饭,一点也没打算听爸爸唠叨。

爸爸有点沉不住气了,拿手背敲了敲桌子,正色道:“我是认真问你这事,你别不耐烦。你现在还太小,好好学习才是正事。”

“谁没好好学习了?你不也说我进步挺大的吗?”丁丁反驳道。

“你这是留级!一个留级生难道不该有这成绩吗?你就是考全班第一,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爸爸厉声断言。

“那所有学生都留留级好啦,个个都变全班第一!”丁丁毫不示弱地辩驳道。

“你别跑题行不行?别人爱怎样,那是人家的事。我现在跟你讲的是专心学习,别跟女同学混一堆!”爸爸加重了语气说道。

“知道了!”丁丁心里窝着火,不耐烦地应了这三个字,撂下碗筷回房去了。

妈妈随即起身去安抚他,想拉他回来继续吃饭,可他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爸爸又把那截香烟点上了,默默地吸着。妈妈叹了气,跟他抱怨儿子大了,越发不把父母放眼里了。爸爸沉默良久,最终决定将儿子从歧途中拉回到正轨上。

丁丁躺在床上,脑子里空荡荡的,爸爸妈妈的话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他越听越来气,恨不能马上回到城里去。他真想立刻见到杨娜,把自己这几天来的可怕心情通通告诉她。

下午,妈妈专门找丁丁谈了好一阵子。她把全心读书和光明前途联系起来反复强调了几遍,除此之外,她也说不出什么高深的道理来。在她看来,一个小学生在情感上想得过多是相当有害的,根本就是有害无益。假如这不是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她一定觉得这种情况太不可思议了。她试图用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单纯地度过了二十年,直到媒婆介绍爸爸给她认识,她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和异性交往)为丁丁树立榜样,可是丁丁大不以为然,一点听的兴趣也没有,他简直烦透了。他认定自己并没有爸爸妈妈数落他的那种罪状,他没有“想得过多”,他只不过打心眼里喜欢和杨娜“做朋友”——做朋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像他喜欢和九克做伴一个样。

第二天傍晚,丁丁回城之后就去找杨娜。杨娜开了一扇门探出半个身子来,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幸好是我开的门,我爸妈在家呢。”

丁丁望着杨娜,好像没理解她的意思,只急切地说:“我就来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是关于黑板上那个漫画的事吗?”杨娜反问道,“你管它呢,又是吴天送和他那帮哥们搞的鬼呗。他们以前也常捉弄人,当真一群大活宝。你别再跟他计较了,教训他也没必要,等将来毕业了不搭理他就是了。”

杨娜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丁丁却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为这件事。我想问你:你懂得‘爱’吗?不是爱爸爸妈妈、爱老师、爱同学的那种,而是像我喜欢九克的那种喜欢,不喜欢别人瞎说的那种……总而言之,就是很喜欢和他一块儿玩……”

丁丁越说越含糊,事实上,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含义,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杨娜却微微地点了点头说:“我懂。”

这一回轮到丁丁大为惊讶了:“你真懂?”

杨娜还是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我也喜欢和你一起玩儿。”

这时杨娜的妈妈在里屋大声喊“杨娜”。杨娜慌张起来,回头应道“来了来了”,又冲丁丁说:“我妈催我练琴了。你快回去吧。再见!”

丁丁好像受了情绪感染似的,猛然惊慌失措。他怔了两秒钟才回道:“好吧,再见!”

他扭头往巷子里跑。绕过门前那棵老龙眼树后,他的右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叫他在破旧的水泥路上摔了个大马趴。他感觉两个手心火辣辣地疼,跪起身来一看,双手都擦破了,膝盖也一抽一抽地痛。

偏偏这时候杨娜的爸爸追出门来看个究竟,只听他严厉地问杨娜“那人是谁?找你的吗?都上我们家来了!”,杨娜吱吱唔唔地答了什么,他没听清,只顾爬将起来,没命似的逃出了那个巷子。

这一趟勇闯果子园9号,丁丁得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杨娜真的很聪明,她懂得爱。坏消息是杨娜的爸爸妈妈和他的爸爸妈妈一样,他们都是不欢迎他和杨娜交往的。他整个晚上坐卧不安,总担心杨娜被她父母训斥了。

第二天放学后,陈老师又把丁丁留下了。他板着面孔问丁丁:“你是不是还缠着杨娜呢?老师的话你都当成耳边风了?”

丁丁睁大眼睛望着陈老师的黑边镜框,一脸的惊恐。他的鼻子又悄然发酸了。但这一回他克制住了眼泪,鼓起勇气说:“老师,我没有。我懂……”

“你懂什么?你懂得怎么谈恋爱啦?”陈老师反问道,语气里透着一丝挖苦和不屑。

陈老师年轻时可是个帅小伙,他是富于恋爱经验的。对付一个尚处童年的小屁孩儿,他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种感觉使他不知不觉地在自己的言语中加了点轻蔑的味道。他自信他早把人生看透了,更何况这点没的商量的违规行为,他的教诲他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

丁丁一下子被激怒了,索性嚷嚷起来:“对!我懂!我懂得‘爱’!”

陈老师也发怒了,罚他立刻写个检讨书并且抄上十遍,还要保证再不跟杨娜交往了,才让他回去。

丁丁抵死不从,尖叫道:“不写!不写!我就不写!”

陈老师怒不可遏,当即打电话“请”家长,然后倒了杯水,坐办公桌前忙他的去了。

丁丁孤零零地站在他上次站过的那个角落里,心情平静之后他才晓得事态有多严重。他想反悔,想接受写检讨和抄十遍的惩罚,哪怕抄一百遍也行,假如爸爸妈妈不会到学校来的话。可是已经晚了,爸爸妈妈一定上路了……说不定杨娜的爸爸妈妈也会来,他们都将昨天的事告诉了老师……

想到这里,丁丁哭泣了起来。他真的没法面对这些大人,尤其是杨娜的父母。虽然他没有见过他们,但在他的想像中,他们是非常凶非常不客气的人。

陈老师扭头看他,用平缓的语气说:“行啦!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不听人劝,屡教不改,我也同情不了你。”

丁丁就那样直溜溜地站在墙脚边,一边抽泣一边抹眼泪。站久了,他觉得两个小腿肚子发胀发痛,可他竟忘了屈屈膝盖跺跺脚,或者左右脚交替换换重心。他以前常被罚站,避过老师的眼神稍息一下,他总能私下里完成得漂亮——他是个混混了事的高手,整得老师没辙了,他仍毫发无损,得意的还是他。可这回,他在忍受着这个惩罚。他那强烈的自尊在一点一点地崩塌,最后就像疼痛的双腿终究麻木了似的消弭于无形……

天快黑了,爸爸的摩托车终于停在了办公楼下。他和妈妈一道上来了。

丁丁认得那一切声响:爸爸的摩托车声,他和妈妈的脚步声,他们俩的喘息声……他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像要跳出胸膛夺路而去。

陈老师起身接待家长,向他们低语了几句,将他们引到了丁丁面前。

爸爸怒发冲冠,一张僵硬的脸绷得铁青,二话不说给了丁丁一记大耳光。

丁丁捂着灼烫的脸颊嚎啕大哭起来。他放开喉咙用力地哭,放纵地哭,发泄似的哭,就像一个三岁孩子坚决捍卫他的玩具,可那心爱之物还是被抢走了,只能用哭来表示强烈抗议一样。这是他记事以来最惨痛的一次大哭,最无助的一次大哭。此后即使天塌下来,他也没有这样哭过。这哭,是一个分水岭……

陈老师连忙劝阻爸爸动粗。

妈妈搂着他好言劝他知错就改。

陈老师并不赞成打孩子,他反复强调以理育人。他跟爸爸讲了丁丁和杨娜私游“花果山”的事情,讲了班里学生在黑板上画漫画取笑他们俩的事情,还讲了昨天傍晚丁丁闯到杨娜家去的事情。他说让丁丁留级在他的班级里不打紧,关键是不能把他的班级搅乱了,带坏了尖子生杨娜不说,一旦开了不好的风气,整个班就乱了套了。

爸爸频频点头,连声称是。他忙不迭地向陈老师道歉,表示他将配合学校严加管教孩子的态度和决心。妈妈低声劝导丁丁回头是岸,别把娄子捅大了,谁也救不了他。

丁丁哭得嗓子哑了,一颤一颤地抽噎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袖子上抹,对谁的劝说都不言语。

从这一天起,妈妈成了丁丁的贴身保镖。她搬到城里来住了,在厅里隔出一个小间作为她的根据地。丁丁再也没有私下溜号的可能了,因为妈妈每天接送他上下学,就像他读隔壁村的幼儿园时那样。那时他还住在村庄里头,有一帮小伙伴,妈妈每天用摩托车接送他,有时连邻居家的小孩也一起带上。那时坐在妈妈身后驰骋在乡间小路上,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多么神气的感觉!可是如今,他长大了。他觉得有妈妈如影随形很不自在,妈妈却是铁定了这么做的。有时爸爸实在忙不过来,她会在他上课期间赶回去帮上几个小时,但下午放学之前她准会在校门口候着。

整整一周过去了,他没有跟杨娜说上一句话。

惩罚与叛逆其实是个连体儿。丁丁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掺杂着愤怒、厌恶、沮丧和羞耻……总之,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使他成天胸闷肚子疼,胃口不好消化不良,精神也不容易集中。

陈老师待他有些生硬,同学们跟他疏远了——自从上次打了吴天送之后,原来愿意找他玩的几个男生都不主动招呼他了。杨娜肯定被父母提过醒了,每次进出教室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跟他撞了个正着。

所有人似乎都在避着他,除了爱告密的姑姑。她大概受了爸爸的重托,找他谈了几次心;她都说了些什么大道理,他刚听完就还给她了。

一个人孤零零的,这样的日子真难熬。这种孤独如果不是在城市里在人群中,那倒也好了。要是一个人生活在一座无人知晓的原始森林中,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失落的世界里,哪怕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外行星上,那也比在这个遍地是围墙、处处是眼光的世界有意思。

丁丁甚至动了逃学的念头。他想偷偷搬到“水帘洞”居住,就像洞里的一只小老鼠,白天上果园里玩,夜里就在洞里睡觉;渴了就喝山泉,饿了就吃香蕉,如果还有其他的水果,那就更好了。那“水帘洞”大得很,只要藏好了,爸爸妈妈是找不出他来的。而且他还不会寂寞,只要他吹声口哨,九克就会跑来跟他玩耍。他可以在那里给杨娜写信,写很长很长的信,然后趁人们没注意的时候悄悄溜到村邮件收发处去寄信,而聪明的杨娜也会悄悄地读……他多向往这样的生活呀!远离那帮无聊的人,就剩自己一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要不是他想着自己将来要当大作家,要赚很多钱,就像他曾向杨娜承诺过的那样(当时他只是吹嘘没错,但事后他却当了真,把这番“立志”看得很重),他才没兴趣过这种受人监视的傻瓜生活呢。

这个周末,爸爸没有接丁丁回山上的家。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爸爸特意租了个面包车,全家人(连同爷爷奶奶)到海边玩了两天。他们去乘游艇、捡贝壳、吃海鲜,等等,凡丁丁以前喜欢做的事情,爸爸都想出法子来让他过过瘾。遗憾的是,丁丁多半时间仍闷闷不乐,四个大人陪他出行,倒显得他充当了陪客。他只在海滩上看见潮水猛然上涨的时候,才放松了一会儿,还追逐着浪花开心地笑了起来。

回家之后,他写了本周的周记。不过他不会再记录他的真实生活和情感了,也许永远都不会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是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的。他随意编了个螃蟹和海螺的童话故事,就那么交上去了。没想到这个故事得了陈老师的好评,又登上了黑板报。只是他不再为此振奋了,除了一点:他还是留意着杨娜是不是前去读过了。

杨娜当然读过了,而且读了好几遍,不过她每次都是趁丁丁不在的时候才去读的。

杨娜不再在意他了,丁丁这么想,原本复杂的心情又添了一份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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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丁丁一直跑到自家楼下才刹住了车。一路上他由于过度兴奋还几次拐错了街,走了冤枉路。这运动量,简直够得上一个马拉松。他一手拽着书包,一手扶着楼梯栏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儿。

“嘿,你可真够磨蹭的!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吴天送的声音突然从二楼楼梯口传了过来。

丁丁抬头一看,吴天送正闲着朝楼道墙上打脚印呢。

“喂,你可真无聊,这会儿找我干什么?要是叫大人看见你在这里盖章,还不教训你一顿呢!”丁丁有点不快,嘟囔着嘴应他。

“哼,教训你还差不多,教训我纯属多余!”吴天送不屑地撇一撇嘴,装腔作势道,“这楼道早给踢了一百遍了,再踢几下也看不出来。你就不一样了,你今天可让我揪住小辫子喽!”

“你别胡说!快回家去!”丁丁吃了一惊,立刻火了。

吴天送不但不走人,还大声嚷嚷:“你跟杨娜约会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刚才听见你们俩在超市里说话呢!”

“你快从这里消失!”丁丁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把将吴天送按在地上痛打一顿,再把他扔进地窑里永远关起来。他扑上去抓住吴天送的一条胳膊,使出蛮力将他往楼下拖。

“服了服了,别拽了!”吴天送在块头上比丁丁小了半号,被他猛地一拖,浑身不得劲,只得连声求饶,“我投降还不成吗?你知道我吃软不吃硬的,干吗出手这么狠呀!”

“你快滚回去吧!”丁丁脸烧得厉害,瞪大了双眼警告吴天送,“不准胡说!”

吴天送嘻嘻哈哈地说:“你着什么急呀,我不过想借你的数学作业回去参考参考。今天全是应用题,叫我想一个晚上,脑细胞非死掉一半不可!”

丁丁没好气地掏出数学作业本递给吴天送。吴天送嘻皮笑脸地把本子一卷,往他的书包里一塞,又朝丁丁做了个鬼脸,跑下楼去了。

丁丁极好的心情被吴天送搅了这一棒子,整个晚上烦躁不安,觉都没睡好。

第二天,他早早地往学校去,一路上忐忑不安。他边走边踢一块小石子,一直把它从自家楼下踢到了校门口。最后他飞起一脚,像足球明星那样,叫那块小石子疯狂地弹射出去。不巧的是,那该死的石子竟袭击了路边一个早点小店的门帘,引得老板娘一顿臭骂。

丁丁像受了老大的委屈似的,一点不认账,扭头钻进了校门。可恶的是,杨娜偏在他眼前跟一个男生聊天,他们俩边走边热烈地交谈着,好像在争论一道数学题。这个杨娜!真过分!跟谁都那么要好吗?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明怒火,朝他们白了严重的一眼,着了魔似的往教室跑。

进了教室之后,问题就更大了。一群同学正聚在黑板前哄笑呢。他们见丁丁来了,笑得更带劲了。丁丁心里愤怒的火焰一下子凝成了恐惧的寒冰。他不知道这些同学在笑什么,但肯定跟自己有关。他绷着脸一声不吭地收拾自己的书桌,只当什么也没发生。

杨娜进来了。她一到,那些站黑板下围观的同学立即散开了,一个个嘻笑着回了自己的座位。

“真无聊!谁画的?!”只听杨娜一声怒吼,丁丁抬头看黑板,那上面用白色粉笔画了两个漫画小人,一男一女手拉着手,下面注释着人名:“丁丁和杨娜”。

丁丁立刻气炸了,鼻子却酸酸的。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复杂的体验——既想发场大火又想痛哭一顿。一定是吴天送告的密!非找他算账不可!可是吴天送还没来呢,谁知道这家伙在捣什么鬼。

杨娜脸涨得像个红苹果,眼睛有点湿。她拿起黑板擦将那幅漫画擦掉了,然后坐在座位上双手托腮沉思着。

第一节下课后,丁丁跑到吴天送跟前,揪起他的衣领厉声问道:“是不是你说的?”

吴天送双手迎住丁丁的拳头,有点惶恐地回道:“我说什么了呀,我什么也没说!”

杨娜和陈艳同时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们。杨娜喝道:“别打人呀!”陈艳则笑道:“该不是某人说谁跟谁要好了吧?”

丁丁狠狠地瞪了陈艳一眼。吴天送也瞅了瞅陈艳,叫道:“你们别冤枉好人!丁丁跟杨娜好,大家都看见了,又不是只我一个长着眼!”

旁边的同学哗地一下涌了过来。大家又不怀好意地笑开了。

丁丁恼怒不堪,松了的拳头又紧握起来,对准吴天送的胸口就是一拳。吴天送跌在板凳上哇哇直叫,丁丁照着他的脸又给了他一个耳光,疼得他抽着响鼻哭了起来。

“你又不是我父母,怎么可以打我呢?”吴天送边哭边念叨着这一句。

丁丁很快被带到了办公楼。陈老师像扭送犯人一样,将他押往五年级办公室的一个空角落。全年级的老师们都诧异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入侵他们私人空间的黑客。他低着头垂着双臂靠墙角站着,陈老师提了一把椅子往他面前一搁,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开始训话。

“你为什么打人?打人是一种暴力行为,是不对的,你不知道吗?”陈老师硬邦邦地说。

丁丁低眉顺眼不吱声,沮丧得像个饿瘪了肚皮的小崽子。他本想争辩吴天送的不是,却又说不出口,只怕陈老师顺藤摸瓜,将他和杨娜的秘密抖搂了出来。

陈老师训道:“同学之间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出拳脚,懂吗?不管什么原因,谁打人就是谁犯错。你中午放学后写份检讨交到这里来。现在回去上课吧。”

放学后,丁丁拿着检讨书找陈老师来了。吴天送也在那里。其他老师倒全走了。

“你向吴天送道个歉,并保证以后再不打人。”陈老师拿过检讨书扫了一眼,对丁丁说道。

吴天送得意洋洋地看着丁丁,等着他低头认罪呢。

丁丁沉默了半晌,两排牙齿咬得咯吱响,最后还是嘣出了道歉的话来,并且发誓再不动手打人了。

吴天送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陈老师却没有放丁丁走的意思。他从一大摞作文本中抽出了两个本子来,扔在丁丁面前的桌子上。丁丁的心咯噔一下,一种不祥之感涌了上来。他偷偷地用两眼余光瞟了一眼桌面:那本子多面熟啊,一本是他的,一本是杨娜的。

“你今年多大了?十二岁?”陈老师喝了口水,扶了扶镜片,睁大眼睛盯着他,连珠泡似的发问道,“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你找杨娜约会了?跟她谈恋爱去了?那你说说‘爱’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丁丁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浑身颤抖起来。他惊恐地望着陈老师,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说实在的,他从没想过“爱情”、“约会”、“谈恋爱”这些字眼,那是大人们的说法,他压根儿就不能拿这些敏感词汇跟自己挂上钩。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别以为我教书三十多年是吃素的。”陈老师好像用尽全力才压制住了怒火似的,他冷眼旁观丁丁的表情,叹道,“现在的孩子真是太早熟了!男女授受不亲,我们那会儿到了十六七岁还没好意思和异性朋友打交道呢,你们这才多大就想谈情说爱了。那是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老师,我没有……”丁丁半张着嘴,吱唔道。陈老师这回用了“谈情说爱”四个字,真叫他忍无可忍。他恨这些字眼,他恨大人们使用的这些可恶的字眼!

“你还不承认啊?证据都在这里!”陈老师的火终于烧起来了,他拍打着桌上的本子,吼道,“‘花果山’在哪里?你说来听听!你在日记里写了这一出,杨娜也写了,两人都和‘一个朋友’一起去的‘花果山’,那不是你们俩吗?你们是不是背着家长私自去的……”

丁丁的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这一瞬间他对那该死的周记有说不出的恨!他多希望陈老师不要再往下说,最要紧的是,不要告诉双方的家长呀。

陈老师又叹了口气,心态好像平和了许多。他劝丁丁道:“本来我还不想打草惊蛇,以为你们男女同学间有些好感也是正常的,周末一起玩也不算过分。可是你都发展到打人了,那哪成啊?你现在赶紧就此打住,再不要去打扰杨娜了。她是根好苗子,你别搅得她情绪波动,成绩下滑。明白吗?你管好你自己的学习就行了,别把人家拉下水。”

丁丁的眼泪越淌越厉害,鼻涕也下来了。他无法表达自己有多委屈,索性放声哭起来了。

陈老师看他态度还算诚恳,趁热打铁又叮嘱了几句,就打发他回去了。

丁丁一路走一路抹着眼泪。这一天,他的天空突然失去了色彩。他伤心极了。他的秘密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可是他还从未亲口向杨娜说过——说什么呢,比如“我喜欢你”之类的……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想想“喜欢”这个词对不对,要不要用上,一切就残酷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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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这一趟“花果山之旅”真是妙不可言。丁丁和杨娜告别之后,一阵风似地跑回家,一进家门就趴在书桌上写周记。爷爷奶奶催他吃晚饭,他嫌吵闹,干脆把房门关了,在门外挂了个硬纸板,上面画着一张大嘴巴,嘴巴上打了个大大的“×”。这意思够明白的了,就是“不准喧哗”。这创意要用在公共场所,哪个文盲都看得懂的。

爷爷奶奶对丁丁的回答感到不快,他们以为这是叫他们“闭嘴”。直到丁丁开门出来,跟他们讲起他刚写的大作《我家住在花果山》,他们俩才乐呵呵地笑了。

“凡是与学习有关的事,爷爷奶奶绝对支持!”爷爷总以这句话作按语。

第二天一早,爸爸接丁丁回山上去了。丁丁第一件事就是向妈妈申请了一小块地,当然是溪岸上那块黑土地,离水最近的某一角落。妈妈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孩子今儿怎么变勤快了?他还想种地不成?他以前可是十指不沾泥,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哦,也许是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吧?他们有实践和观察的任务吧?妈妈猜来猜去,也不便多问,她知道丁丁最不喜欢爸爸妈妈对他盘根究底了。

我们的小主人公自有他的打算。他本不是一个爱撒谎的人,可是昨天他不打腹稿就撒了个美丽的谎言——他哪里种过什么菜来着?他只是向杨娜吹吹牛罢了,为的是让她对自己多一点好感。那芹菜呀,南瓜呀,丝瓜呀,确实是那么回事,可所有的菜都是妈妈种的,爸爸有时也帮帮忙,他是一滴汗水也不曾为它们流过的。不过,奇怪的是,他向谁撒谎都没关系,向杨娜撒了谎,这使他很不安。这种不安嘛,很难说清为什么,反正就是莫名其妙地不安。他要立刻把谎言变成事实,好让杨娜永远看不出破绽。

丁丁扛上锄头跑到那块黑土地上。他沿溪挑了块两平方米大小的地,用锄头平整了一番。那锄头很沉,不愿听他使唤,没舞上两下子,他的双手就起了大水泡。这水泡远比刀柄制造的大得多,尤其是右手食指根处那个,摸上去软软的蛇蛋似的会游动。他突然对自己这双娇嫩的手很有意见,偏要狠命地用用它。结果不出所料,这俩大水泡破了,锄柄沾上了一道水迹,贴着两块薄薄的肉皮。可恶!这是什么情况啊?原来种地还是高难度的活计,坐教室里读书写字可容易多了。他扔下锄头,用溪水洗了洗伤口,疼得不能忍受,只得回家求助去了。

走到家门口,他又改变了主意。难道要让爸爸妈妈嘲笑他连块八掌大的地也搞不定吗?他自个儿种两棵菜还没本事了?哼,得了吧,还是叫他们等着瞧吧!他才不会让他们插手呢,这是他自己的地!这一念头像阵风暴忽地把他送回到溪岸上。

他蹲在田里想办法。他的地呈长方形,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看似平整了,可是西高东低,怎么看也像个小斜坡,斜坡上还满是大大小小的土疙瘩。他的手无论如何使不了锄头了,他就到溪岸上找了块烂树皮,先将所有土块一一敲碎,再用手一捧一捧地由高向低运输泥土,还不时地趴在地上目测他的地是不是呈水平状。费了大半天,他总算满意了,又生怕妈妈侵犯了他的地,于是捡来了好多干树枝,围着这个长方形造了一座半尺高的矮篱笆。那篱笆蛇行一圈首尾相接,他又修正了半天,终于看得顺眼了。

他起身拍拍衣服、裤子,尘土飞扬。低头一看,那才叫兴奋呢!好一块田中田嘛!

妈妈变魔术似的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笑道:“哟,丁丁,你开辟了一块试验田哪!准备种什么呀?”

“你说这会儿该种什么呢?”丁丁望着妈妈,竟有点腼腆,双手不停地搓着,灰尘泥土纷纷落下,他才发觉两只手都在隐隐作痛。

“我的地打算分成三部分,分别种上菠菜、菜花和卷心菜。你想种什么随你便。”妈妈说道。

“哦,我想种……和你的不一样就行。”丁丁换了副神气的样子答道,“总之,我才不会抄袭你的方案呢,那多没意思。”

他想起杨娜给野紫薇命名的那番慎重与挑剔,说什么也不能放弃“独创性”呀。何况,他又想,假如种了和妈妈一样的菜,被妈妈比下去了,他的脸可就挂不住了。

妈妈提议,不如种点青蒜吧,那东西大家都爱吃,每道菜配上一点儿,道道少不了它的功劳。丁丁觉得种它划算,就照着妈妈的指导,在田中田上开了许多小畦,种上了蒜瓣儿,盖上了土,最后还浇了水。他严肃地嘱咐妈妈帮他照顾他的地,每隔一会儿就重复一遍,惹得妈妈都嫌他啰嗦了。妈妈忍不住问他,那是块什么宝地呀,得服侍公主似的服侍它?他皱了皱鼻子说:“才不告诉你呢!这是个秘密。”

耕种完毕,已经大中午了。这天多云,太阳时隐时现。一阵秋风掠过,有点凉意。妈妈叫丁丁收工回家,他却一溜烟沿着溪岸跑了。

少顷,一声清脆的口哨穿越丛林,惊起一群胆小的山雀。随即一团黄色的云嗖地划破空气,穿过香蕉林。妈妈知道,那是丁丁在溪岸边呼唤他的狗兄弟。

没错,丁丁上午有要事办,拒绝九克跟随——在看不见庄稼的地里,它那四条腿是怎么也闲不住的。他只好狠心把它关在他的卧室里了。但房门并没有上锁,只用一根拇指粗的小棍子插在两个门环之间。一个小小的障碍,差不多也就难得住九克一个上午。果然,九克突破了关卡,应声来了。

丁丁正在查看那两株野紫薇的生长环境。“银耳”长在浓密的灌木丛中,被几株多刺的覆盆子裹挟着,离溪流很近,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紫霞”距“银耳”十几米远,就挨在香蕉梯田的田埂上,为几株刚结了浅绿色果实的桃金娘撑起一片小小的天空。这“紫霞”年岁一定不小了,它从乱石中突出重围,桩头各个分叉朽枯而光滑,粗壮如锄柄。它枝繁叶茂,将一穗穗紫红色的花丛托在绿叶之上,色艳如朝霞,气韵可照人。

丁丁以前见过各种颜色的野紫薇,并不觉得多稀奇,但这花抱团地开,成片地开,确实是很抢眼的。他把鼻子凑到“紫霞”跟前去,闻了闻,若有若无的香味。九克学着主人的样子绕着“紫霞”桩头咻咻地嗅着。丁丁把一枝花拉下来,伸向九克的尖吻,郑重地说道:“嘿,闻这里!这花有香味吗?你的鼻子比我灵几十倍,再闻不出来就该挨揍了。她叫‘紫霞’,记住!”

他又带着九克走了几步,指着那株白色的紫薇道:“那棵是我的,他叫‘银耳’,好看吧?你喜欢哪一棵呢?我两棵都喜欢。不过,我更喜欢……”

九克吐着舌头,呵呵地笑着。

这时山腰上传来了妈妈的叫喊声,午饭时间到了。他们俩便一前一后地回家了。

“九克,别磨蹭,”丁丁心里有股莫名的亢奋劲儿,回头朝九克大声喊道,“你快跟上!我有一个秘密,但是我不告诉你,省得你踩坏我的篱笆践踏我的苗。”

九克还是呵呵地笑着,全然无所谓的样子。它是从不干预主人秘密的乐天派。

此后几周,丁丁一回山上来,头等大事就是去看他的田中田。那青蒜苗全探出头来了,一排排嫩绿嫩绿的小尖芽儿可精神了。妈妈整了两块狭长的地,一块撒上了菠菜籽儿,另一块撒上了菜花籽儿和卷心菜籽儿。她的菜苗也钻出土来了,挨挨挤挤地分享着那块狭小的空间,像给黑地板铺上了一层柔软的绿毯子。其他角落都被犁成畦了,妈妈说,等菜花苗和卷心菜苗大一点,就得把它们分出去种,一棵棵单独培养。丁丁可省了这档子事。他一开始就是分个儿培养的,行间距、株间距早留下了,只管施肥、浇水就是了。

这期间他常给杨娜汇报田中田的进展(当然还有“紫霞”和“银耳”的近况:这两株野紫薇花期结束了,进入了休眠期,他学爸爸的样子替“紫霞”做了修剪;“银耳”够不着,只好作罢了),杨娜自然很感兴趣,他越发觉得那些青蒜苗价值连城了。他想找机会约杨娜亲自来视察一番,他想等青蒜长大了好送一把给她,如果她喜欢的话;那可是他亲手种的,是绝对“绿色”的……

杨娜知道丁丁的用意。她也有个秘密不为人知。有一天放学后,她约丁丁到旺旺超市见面,然后领着他回家去了。那一天很特殊,杨娜的外公外婆到亲戚家吃喜酒去了,她爸爸妈妈也去捧场,要比平常晚一个小时回来。

好容易盼到了这一时刻,果子园9号空荡荡的。这是杨娜可以主导的天地了。她开了门,先独自进去查看了一番,又放开嗓门儿叫了半天,家里无人应答,她才将丁丁招呼进去了。

呵!杨娜家的老宅很有年头了。进了门是个长方形天井,也是个过道,两边摆满了盆景。有两盆很大的铁树竟然开了花结了果。丁丁从没见过铁树开花,他见那绿色针叶间有个大花苞,花苞上层层叠叠覆盖着毛茸茸的花瓣,忍不住将那花瓣扒开一看,着实吃了一惊:一个个红色小芒果似的果实,挨挨挤挤地长在花苞里,数都数不清。两棵铁树中间有一座石台,石台上搁着一个大玻璃缸,缸里许多金鱼正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

“喂!你不是说你家不养宠物的吗?”丁丁一边拿手指逗金鱼玩,一边拿杨娜问话。

“嘿——这鱼又不会和人交流,我才不宠它呢。我要养宠物的话,不是猫就是狗了,至少得像九克那样通点人性的。”杨娜从冰箱里找出两根冰淇淋来,递给丁丁一个,又朝他背后努努嘴道,“你转过身去,你背后是个厕所,厕所后面是个大宝贝,如果你觉得那也是宠物的话……”

丁丁立即绕过厕所去看个究竟。原来厕所后面是个小猪圈,一头半大的猪正在地上拱菜叶呢。那猪见来了人,立刻“呼噜呼噜”地叫了起来。丁丁以前不喜欢猪,这回却觉得那猪挺可爱,回了它一顿“呼噜呼噜”,才道了声“拜拜”,跟着杨娜进屋去了。

杨娜家属老式住宅,房间错落有致,采光却不好,所到之处灯火先行。一楼是客厅、餐厅和厨房,还有两间卧室,二楼是书房和卧室。丁丁把每个房间都看了看,然后跑到二楼一个小卧室门口,冲楼下的杨娜问道:“喂,这是你的房间吧!”

“你猜对了,那是‘喂’的房间。”杨娜抬头答道。

丁丁一听,脸刷地红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叫杨娜,一直以来都用“喂”来引起她的注意,早叫顺口了。他甚至没意识到这个称呼怎么来的,又有什么奇怪的,现在叫她点破了,他心里突然鲠得慌。

他躲在杨娜的房间里很不自在地思索着,观察着。杨娜的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一架盖着墨绿色大绒布的钢琴与书桌并列着,他轻轻地掀起布来摸了一下黑白相间的琴键,一种紧张感倏地压上了心头——他一点也不懂得音乐!他根本就不会弹琴!那可怎么办呢?她会怎么看……

丁丁暗自琢磨着,手脚有点冰凉。他赶紧将大绒布放了下来,好像那底下藏着什么大怪物。

杨娜却冷不丁从他背后冒了出来,轻声说道:“我挺喜欢弹琴,可是弹的不好。”

丁丁“哦”了一声,头也不回。

“你将来想做什么呢?”杨娜问道,“我的理想是弹一手好钢琴,将来我想当钢琴师。”

丁丁扭头看着杨娜,只觉得浑身别扭——真是太糟糕了,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理想嘛,他还没有理想。将来要做什么呢?按照爸爸妈妈的说法,最远的将来也就是考上大学。他来不及思考,又不肯承认“不知道”,就回答说:“我的理想是考上大学。”

没想到,杨娜竟不以为然地答道:“考上大学怎么算是理想呢?读了大学你想做成什么事,管这叫‘理想’还差不多。我爸爸从没读过大学,可是他设计出了很多漂亮的别墅和配套的游泳池,他的理想照样实现了。不过嘛,读了大学更好一些,我将来要考音乐学院学钢琴。”

丁丁被杨娜一顿说,窘迫得满脸通红。为了挽回面子,他又急中生智了,沉着应道:“我将来想当作家,写厚厚一大本书的那种。你明白吗?九克为什么叫九克,是因为我喜欢一个作家,叫做‘英国伦敦’的,他写了一个很有名的故事,里面的主角是一条狗,叫‘八克’,后来这条狗变成了狼,而且还在狼群中做了狼王。我希望我的猎狗比八克还强一点,才叫它‘九克’的……你知道吗?当作家会赚很多钱的……”

噢,天哪!我们的小男主人公刚吃了撒谎的亏,这下子又撒了个更大的谎!他根本不认识什么“英国伦敦”(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及“八克”(汉译名为巴克),只不过听村里一个喜欢读小说的老头儿提过一些皮毛,他就添油加醋吹起牛皮来了。不过,九克的名字还真是这么来的。杨娜倒是蒙在鼓里,兴趣盎然地听他瞎扯,对他的理想很有几分敬慕。他越扯越兴奋,居然不知道害羞了。

两人正谈得开心,有人大踏步进来了。杨娜的妈妈一边喊着“杨娜,回来了吗?饿了吧?”,一边路过天井往屋里走。

完蛋了!麻烦了!妈妈怎么提前回来了呢!

杨娜连忙让丁丁躲在钢琴的大绒布下,示意他逮着了机会就悄悄溜出去,她自个儿下楼应付妈妈去了。她缠住妈妈上厨房做饭去,在厨房里问这问那。

丁丁兜着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穿过天井,开了一扇门,挤身出去,再把门掩上。

哇,好险哪!他一脚踩上小巷的水泥地就撒腿逃跑了。在果子园巷拐角处,他猛地撞上了一堵石墙,幸好额头没破,只是一阵剧痛。

“那我将来真要当一名大作家喽——这个理想不错嘛!”他一边跑一边在内心里喊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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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好容易挨到了星期六。爸爸像往常一样早早地送水果进城,顺道来接丁丁。丁丁装出一副非常遗憾的样子说:“今天下午我们班几个同学约好了去书店买书,上午我得做作业,这周末作业可多了。你明天早点来接我行吗?”

“当然没问题!”爸爸爽快地答应道,“明天一早我就过来,你准备提前半小时起床吧。回家让你妈给你蒸肉包子吃。”

“是!爸爸。”丁丁用杨娜响应老师命令的语气答道,还站了个军姿,行了个军礼,逗得爸爸和爷爷奶奶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他又突然记起了妈妈夜里剁馅儿的事,忙补充道:“我再也不吃早晨的包子了……吃了肚子不舒服。我以后只吃中午和晚上的包子。你记得跟妈妈说啊。”

爸爸以为他早晨吃包子吃得急,消化不好,就把这事记牢了。他问丁丁买书需要多少钱,丁丁说不出个数字,只好瞎诌道:“还不知道有没有看上什么好书呢,也许一本也不买,只在书店里看。”

“那也行,”爸爸掏出一张50元钞票递给丁丁说,“要没买上的话,你就买点饮料喝吧,算是对你充分利用书店资源的奖励。”

丁丁手里攥着这笔额外的零花钱,飞来横财似的,他禁不住“噢”了一声。

爸爸回去之后,他马上奋笔疾书写作业。两个小时之内,他做完了所有作业,包括周记——他现在已经不怕写作文了,因为上篇《灭虱记》得了陈老师的好评:他竟然在课堂上点评这篇日记,说它题材新颖、妙趣横生呢。

陈老师说的是实话,城里学生如果不去郊游,天天所见都一样,生活单调得像黑白世界,确实找不到新鲜事写呀。现在这篇小短文已经荣登黑板报头条的宝座了。这使丁丁大为振奋:他写作其实不成问题嘛。

今天这篇他写的是爸爸妈妈给柚子树打灯笼的故事(据说在柚子树开花之前给它点灯,会带来好收成),字字有“出处”(查过字典的),想挑它毛病?休想!瞧,丁丁就是这么自信。

午饭后,丁丁如约到了学校边上的旺旺超市与杨娜汇合。他用那50块买书钱买了两瓶矿泉水、一袋开心果、一桶薯片和一包向日葵瓜子。杨娜负责买往返车票。两人坐上了开往果园镇的公共汽车。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在终点站下了车。那是一个旧晒谷场,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就在这里画上了句号。四周是农家住宅,有古老的瓦房,有半新的平房,也有崭新的小洋楼。住宅区外是成片成片的田野,多数种着蔬菜,绿油油的一片。

“快看,我们要到那座山上去!”丁丁指着东边连绵起伏的山峦说,“我家就在那里,看见了吗?”

杨娜顺着丁丁手指的方向看,远处那茂盛的丛林中果然露出房屋的一角,看来那就是“真果子园9号”了。

他们俩穿过村庄,绕过田野,不时地惊起一群群鸡鸭鹅来。走了大约十分钟,这才到了一条溪流边。这条溪将田野和群山隔离,沿着山脚曲曲折折横在两者之间。它有十几米宽,水流平缓,只在某些人工筑坝的地方它才瘦了下来,大概只有七八米宽,水势顿时变得凶猛异常。小溪两岸长满了高大的相思树和白桦树,树上许多鸟儿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他们俩的到来。

这溪对岸就是他们的目的地。这时可以看清了,眼前那片山坡是各种果树的家园。它面朝西南,被开发成一块块梯田,就像一个大胖子束上了一条条层次分明的腰带。沿溪两层梯田种的是香蕉,往上多半种的是龙眼和荔枝,坡顶上种的是柚子和柑橘。

“哇,好一座花果山!”杨娜慢腾腾地迈着步子,赞叹着。

“快点走!我们要到对岸去。”丁丁冲身后的杨娜喊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逆流而上,杨娜在他背后小心翼翼地跟着。其实这岸上是条平坦的土路,一辆拖拉机也开得过去,杨娜却无缘无故地叫身边的水流给吓坏了。

丁丁到了个树木稀少的开阔处停了下来。在他们跟前,一座窄窄的没有护栏的水泥桥就横跨在水面上。桥下是湍急的流水,犹如一条迅速游动的绿色巨蟒,敞着歌喉欢唱着奔腾而去。

杨娜看着这水流胆战心惊,哪有过桥的勇气?丁丁把她的书包取下来,挂在自己胸前——他前后各背一个书包,活像个火腿三明治。他撒腿一跑,就在桥的另一头向她招手了。

杨娜还是像根木桩似的钉在原地,说什么也抬不起腿来。事实上,这桥是钢筋混凝土筑成的,结实得很,桥面也足以容纳三五人并肩而行,但我们的杨娜胆子小嘛,丁丁自然得想个办法来帮她。他将两只书包扔在地上,跑回来接她。

这可怎么办呢?丁丁比杨娜高了一头,可真要背她走嘛,他没信心。万一把她背进了水里,那天可就塌了。再说,他怎么可能去“背”她呢?他的脑海里一闪过“背”的念头,自己脸都红了。

犹豫了一阵,丁丁突然灵机一动,点子就送上门来了。他折了根长长的小树枝,一人执一端,两人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过桥了。

他们沿着第一层梯田顺流而下,在香蕉园里穿梭。有许多香蕉开了花结了果,拄着两三根拐仗,他们便跑上前去数一数一朵花能结多少根小香蕉,比一比哪棵香蕉树的产量大。数出一定经验之后,他们就开始打赌,每到一棵结果的树前就各出一个数,看谁猜得准一点谁获胜。每次赌胜得1分,逐次累计。他们各有胜负,两人玩得像对精神亢奋的赌徒。

还没玩够呢,丁丁突然朝杨娜做了个沉默的手势:“嘘——快到了!”

两人便悄悄地钻出了香蕉园。山腰上那座小屋就在他们上头。他们沿着一条纵向田埂往上爬,一会儿就站在了小屋门口。

这是一座红砖砌成的瓦房,依山而建,面朝西南。一个小厅,左右两个小卧室。厅前后各开一门,前门两扇,后门一扇。从后门出去,有个独立的小厨房,厨房门是个半人高的木栅栏。从左侧卧室的后窗望出去,正好可见厨房灶台及油烟熏染得墨一般黑的一方泥墙。

一个多么简陋的藏身处!门口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远处摆着几个花盆,养了些山茶花、三角梅,菊花,还有些从山上移植过来的野花。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养花大概成了闽南人的“通病”: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家家户户都有种花护花的使命,即使养不成花,他们也会在自家门口摆上几个空花盆的。不过丁丁家有的是园艺高手,那点生机勃勃的花卉把这小屋映衬得格外温馨。

小屋的两扇木门虚掩着。爸爸妈妈大概在外忙着修剪树枝吧。每当木本果树的果实采摘完了,他们就得给每棵树精心伺弄一番,就像给小孩梳头理发似的,然后再挖坑上肥。这阵子柚子、柑橘采摘完了,是它们休息享受的时候了,爸爸妈妈一定在坡顶上为它们服务。九克呢?九克不在门口拴着,大概也上山岗去了。

“快来看,花果山主人的栖身处明明白白写着的——门牌号是……”丁丁趴在大门上,指着两排蝇头小字,叫杨娜亲眼看看。

杨娜鼻子贴着门研究了半天,总算识别出来了:门上刻着六个字,正是“真果子园/9号”。那字刻得歪歪扭扭的,刻痕还很新,显然是近期才上的雅号。

“好吧,你家算是名不虚传,我认了!”杨娜笑道。

丁丁得意地推开门,两人抢着迈过门槛进了屋。不料,就在这时一条大狗猛地从左侧房门口杀将出来,直扑杨娜胸口!它的尖吻触到了杨娜的脖子,两条后腿蹬得笔直,前腿差不多搭在了杨娜肩上。

杨娜尖叫一声,面色惨白,双手抱头,四肢发抖。

丁丁一纵身将大狗扑倒在地,狠狠地骂它:“你干什么呀,九克!你这个混球!我揍扁你!不许欺负她……”

其实,九克并没有伤人的意思,这是它跟新客人打招呼的独创方式。丁丁早熟知它这一招了,他向来乐于欣赏这一幕:不论什么人,都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扑”吓得失声尖叫,灵魂出壳,却又有惊无险,那情境真是戏剧一般精彩。

可他这回哪能容得九克跟杨娜开这个玩笑呢?他抡起拳头给了九克一顿真打,搞得九克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表示抗议。

杨娜渐渐缓过神来,她的恐惧感已经消失了。九克摇着尾巴欢迎她,她也挺喜欢九克。瞧这条大黄狗,比城里饲养的金毛猎犬还要健硕、匀称,一身毛梳洗得多整齐多干净呀!这样讲卫生的大家伙不讨人喜欢才怪呢。

九克向来好眼力,好像明白主人的意图似的,一头拱开了大厅左侧的房门。丁丁和杨娜跟在它后面,进了那个小房间——那正是丁丁预备邀请杨娜参观的他的卧室。一切收拾得整整齐齐,窗台上那盆菊花正怒放着,金黄金黄的。杨娜一句话也没说。丁丁却暗自激动不已,他看得出杨娜是赞赏的。

他们没有在房间里逗留。时间很有限,他们得快点巡游这座花果山。

丁丁叫上九克,带着杨娜去另一个地方玩。他们出了门,绕过小屋左侧的圆形篱笆,篱笆里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正在觅食,它们见了生人全好奇地抬起头来张望着。杨娜朝它们做了个鬼脸,把它们吓得四处扑腾。

这一回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线。他们沿着山腰上的梯田走,照样逆流而上,只是离溪岸远多了,俯瞰那溪流,它被树荫遮去了大半,这回成了一条不起眼的绿带子。

“你注意看住那条溪!等你看到它变宽了,我们就往下走。”丁丁跟杨娜说道。

他们俩在龙眼林中行走,就像两只蹦蹦跳跳的小麻雀。那些休眠中的龙眼树下尽是一畦一畦的红薯苗,得一步一跃,跨栏似的。有些时候他们跨过的不是红薯苗,而是某些对光照要求不高且耐干旱的杂草。这些杂草在农闲季节将被收割,成捆埋进土里,成为果树们的“绿色肥料”。

他们走到这一溜梯田的终点,两人的裤腿上全粘满了草籽儿。他们弯下腰来,将各自携带的草籽儿一一捏下来扔到地上。他们不是风,却像风一样当了一回传播种子的使者。

杨娜匆匆忙碌了一阵,不经意间往下一望,那溪恰在这下方宽阔了起来,它在与山相连的此岸迎来了一条支流。两水交汇处水面很宽,岸边没什么大树,倒是密密麻麻挤满了一人多高的芦竹。这季节芦竹正热烈地开着花,微风一吹拂,轻盈的花穗便朝一个方向俯首致意,顺风而望,灰蒙蒙的一片。

“看到了!一个湖!”杨娜边叫边往下跑,这下子轮到丁丁跟在她身后紧追了。九克身上还有许多草籽儿没摆脱,落在后面慢悠悠地走,不时地耸身摇晃一下。

他们从山腰上下来,坐在水边朝水里扔石子,扔够了就伏在岸上洗手,然后掏出零食和水,边吃边聊。九克趴在他们中间分享他们的薯片。

这支流的对岸是块湿润的黑土地,上面只种了两棵龙眼树,大部分泥土露着天,翻耕成鳞片状晾在那里。这块地往上又是一层层的梯田,只是上面种的果树很杂,桃树、杨桃树、柿子树、栗子树、橄榄树,等等,简直闽南能培育得出的果树,那几块梯田上都能找得着。大概那些地比较容易灌溉吧,用作实验基地的?还是丁丁的父母承包这山之前就种好了的?他父母一定是很会规划的人,那片地一定很特殊……杨娜暗自思忖着。

丁丁指着对岸说:“瞧那块黑色的地最肥沃了。等我爸妈闲下来就会来播种的。它一年四季都能给我们供应蔬菜。我们想吃什么就种什么。有一年,我在那里种了一小块芹菜,长势可好了,割了一茬又长一茬,怎么也吃不完。”

“你说的是韭菜吧?”杨娜问道。

“当然不是韭菜。我认得菜市场上任何一种蔬菜。”丁丁骄傲地显摆了起来,“我当年种的是芹菜。后来我还在那里种过南瓜,结了很多果实,其中有一个大得连篮子都搁不下。我还种过一次丝瓜,给它们搭了个很大的棚子。有一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我跑来看丝瓜藤爬上竹竿没有。你猜怎么着?我看见了它抽出卷须缠住竹竿的瞬间——它的卷须并不是从藤蔓上一点一点长出来、一点一点缠绕到竹竿上去的,而是忽然间完成的,就好像一个人突然从袖子里伸出手来抓住扶手一样,真的,太让人惊奇了。从那以后,我经常天没亮就打着手电带上九克来看丝瓜卷须蹦出来……咝,咝,咝,长个不停……”

杨娜聚精会神地听他描述着,满眼是惊奇和羡慕。

“这样的生活真有意思……花果山就是花果山,真果子园比假果子园强多了……”她低声说道,好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那你以后常来玩吗?”丁丁趁热打铁追问道。

“那当然,如果你欢迎我的话。”杨娜痛快地答应道。

丁丁高兴得一跃而起,拉住杨娜的袖子说:“走吧,我带你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去!”

杨娜起身跟着他沿着支流往山上走。那支流其实是一条山涧,每当汛期来临,它便摧枯拉朽奔腾而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大溪流。现在正值旱季,山涧里水不多,却处处是哗哗的水流声。

他们从一处岩石突兀的地方穿过山涧,沿着涧边继续往上攀。脚边一些白色的、粉色的野花悠然自得地开放着。脚下的水清澈见底,水里游荡着一群群微小的虾米,许多蚱蜢在水草上跳来跳去,几只蜻蜓在水上方盘旋着,飞累了就静静地立在草尖上或贴在岩壁上。

他们随手采了些野花,玩够了就把它们扔进水里喂虾米。走到一个浅洼处,他们甚至趴在水边拿双手去捧小虾米,捧着了就往嘴里送。啊呀,味道真不错!

九克东闻闻西嗅嗅,一直在他们前方探路,好像它知道主人的心思似的。不过,你还真是别见怪,这回又叫它给猜中了。它跑到一块大岩石后拐了弯,跃上了一条宽阔的盘山路。这条盘山路将山涧拦腰截断,人们不得不在路下方留了个水流通道。穿过这条大路,山涧蜿蜒向上,好像没有尽头。

丁丁和杨娜跟着九克走,越过山路又沿着山涧走了几步,到了一个厚墩墩的水泥门前。那水泥门大概有两米高,镶嵌于一块大岩壁上,那岩壁又镶嵌于整座山的凹陷处,使得那门看起来有点隐蔽。

九克轻快地跑到水泥门前,顿了顿四足(它的脚掌大概被岩壁脚下的一条细流给弄湿了),然后用两只前爪挠门。丁丁招呼杨娜上前帮忙,两人便与九克齐心协力推门。那门其实并不笨重,它的门轴灵活着呢,只顺势一用力,门就开了一道大缝,足够他们侧身进去了。

洞内漆黑一片,一股湿气迎面扑来,凉飕飕的。丁丁蹲在地上摸着了一把大手电,一束光芒立刻将黑暗驱散了。

“哇,原来是个地下隧道!”杨娜惊叫道。

“这不是隧道,这是我爸爸承包梯田附带的一个储藏室。这条走廊不深,但两侧都是大房间,总共12间,每个房间都是一个大仓库呢,以前这是个防空洞。”丁丁得意地介绍道,“我爸爸就是把绿香蕉放在这里催熟的。你瞧,每个房间都堆满了香蕉。有时还贮藏一些芋头什么的,放在这个洞里不失水分,也不会腐烂。”

他们到每个房间巡视了一遍。杨娜问道:“那么,这是花果山的水帘洞了?”

丁丁耸了耸肩,颇为遗憾地说:“可惜洞口没有瀑布呀。”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我有办法了!”

他像小猴子似的钻出了洞口,往山涧上游跑了十几米远。杨娜和九克还在设法关那个水泥门,他已经拖着一条塑料水管下来了。那水管又粗又长,正在哗哗地往外冒水呢。

丁丁把水管拖到水泥门上方的岩壁上去,找了个地方将它搁稳了,水管中一柱水流便泻了下来,差点给杨娜和九克来了个山泉淋浴。

“你们俩快出来,站远点看!”丁丁大喊道,“这‘瀑布’可是从山涧顶上引来的山泉,很甜的,我们家就喝这个水,生着喝没事的!”

他边说边用手掌捂住水管出口,那水立刻朝四面八方飞溅,把他自己溅了一脸。九克在下面吠了两声,杨娜笑得前仰后合。

他又试了几次,终于把那柱水流分成了若干细流,确切地说,是“微型瀑布”。那“瀑布”从岩壁上坠落到水泥门前的石头上,水花溅得老远,水声噼哩啪啦地响。

“好吧,‘水帘洞’就是它了!”杨娜指着水泥门,冲丁丁喊道,“快撤掉吧,待会儿水流太多了,会流进洞里的。”

丁丁拖着水管往回走,杨娜爬上岩壁去帮他。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水管放回原处。他们轮着喝水管里流出来的水,乐得好像喝了琼浆玉液似的。

他们又沿着水管去找那个泉眼。顺着山谷直上几十米有个深石潭,水管的另一端就潜在水底,上边压着一块大石头。这水潭至清至静,寸草未生,水底沙石尽收眼底。驻足凝视,如镜的水面泛着微波;侧耳谛听,有面石壁正嘀嗒作响。他们俩眼皮贴在各面石壁上搜寻了一番,终于找出了那个冒水的泉眼来。

“真是泉水啊!”杨娜似乎这才信服了。

她出神地盯着那个石眼,定了格一般,仿佛这是个惊天大发现。

丁丁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更不可思议的并不是这一发现,而是他自己从前怎么从没想过要来这儿揭开这一“神秘之眼”呢?他想不明白。人有时真是太不了解自己了。他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可是这种好奇心有时需要契机才会充分显露出来。

两个伙伴玩得入迷了,他们忘记了时间。可是时间总会用尽办法来提醒他们。一股山风吹来,有点凉。这时候,太阳光已经不再刺眼了。

他们突然记起该回家了,于是取出书包里的空矿泉水瓶,各自装了满满一瓶山泉,然后沿着来时路急匆匆地往家赶。过了那座没有护栏的小桥,九克终于被他们赶跑了——丁丁最终动用了石子打它,它过不得桥来,才悻悻然掉头回去了。

这时丁丁选择了另一条路线。他们一直顺流而下,又看见了他那个“真果子园9号”的家。他们俩两步一回首,好像要与这座山中小屋来个告别仪式。最终小屋不见了,溪流对岸却现出了两片厚实的“云”,一片紫色的,一片白色的。两朵轻柔缠绵的云彩被夕阳的余辉映照着,漂浮在浓郁的绿叶之间。

杨娜失声惊呼:“紫云!我喜欢那片紫色的云!”

丁丁笑道:“那是一大丛野紫薇,倒像是天上降下的云。你既然喜欢那棵紫的,我就选那棵白的吧。你的叫‘紫云’,我的就叫‘白云’。”

杨娜不满道:“你起名字干吗不自己动脑筋呢?什么事跟风都特没劲。你的花不许叫白云!”

丁丁羞愧不已,幸好灵感不请自来了。他信心满满地问道:“‘银耳’怎么样?那花瓣细看就是微型白木耳。不过你的紫云可不能改名叫‘紫耳’,那是被我禁止的!”

“谁盗你的版啊?”杨娜笑道,“不过实话说,你这名字起得好。这样吧,我的‘紫云’更名为‘紫霞’,免得被你比下去。”

……

他们俩一路闲聊回到城里,又想起买书的事来。这时书店早已关门了,他们就在路边报亭买了本《小学生优秀作文选》,这才放心地各自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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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这天丁丁回到家比往常晚了半个小时,爷爷奶奶问他怎么耽搁了,他说做家庭作业了,并且翻着本子指给他们看。爷爷奶奶没认几个字,只觉得不会有假,还赞扬了他几句。

第二天他带了两样东西回山上去。妈妈将小半篮柑橘放在桌子上,让他自己挑两颗吃。爸爸提醒他一次不要吃太多,吃多了上火。

“知道了!”丁丁爽快地嚷了一声,随手就将柑橘提进了他的房间。他把门虚掩上,开始剥柑橘皮。一颗,一颗,又一颗,他竟三下两下将一二十颗柑橘全剥了。他把橘子瓣儿扔回篮子里,用衣襟把橘子皮一兜,一溜烟上厨房去了。

接下来怎么办呢?他忘了步骤,必须求助于昨晚记录的单子。这是他带回来的第一件宝贝。为了把九克治理干净,他特意去了趟宠物店,打听了驱除虱子的最佳办法,还把配制“秘方”的方法写下来了。

他回房取来了那份秘方单,按要求进行操作。先在灶台上铺好砧板,将橘子皮堆在上面,然后乱刀将其剁碎。这看起来简单,动起手来可不容易。他每挥次刀,橘子皮就散落一地,最后只好将片切成丝,再将丝切成末,一小份一小份地精加工。有好几次,他差点儿把手指尖给切下来了。要不是这刀钝,他的左手指甲早残缺不全了。没办法,为达目的不罢休。这是他自己想干的事,就一定不会轻易放弃的。一直忙到他胳膊手腕疼得放不下来,右手掌虎口处起了个大水泡,而且水泡还给磨破了,露出鲜红的肉来,火辣辣地疼,这工作才总算完成了第一步。

“真没想到妈妈剁包子馅儿有这么难!那她还经常大清早蒸了鲜肉包子给我吃……准是夜里没睡了,”他不知怎地联想到了这事,心里有点酸酸的。妈妈白天在果园里重活轻活忙个没完,晴天雨天从不例外。有一次他起夜解手,发现厨房里亮着灯,从后窗探头一瞥,妈妈正在灶台前叮叮咚咚地操作。他没看表,眯着睡眼一头栽进被窝里了。对他来讲,任何一天少睡一会儿都是不可容忍的,哪怕除夕之夜也不行。就这困眼中的一幕,他什么也不曾多想,他的确是个粗枝大叶的男孩子,父母有时气急了骂他没心没肺——他的情感世界确实还很简单,“感动”的时候并不多。这会儿他的脑袋瓜里突然冒出了这个记忆,他于是暗想:“我从今以后不在早晨吃包子了。”

第二步是,用纱布把那些碎末包起来,挤出里面的汁液。他找不到纱布,情急之下将妈妈蒸包子的纱布派上了用场。他将碎末揉成许多小团,一团一团地搁纱布里挤,费了大半天的劲,总共挤了大半碗。

第三步是,烧开水将这些汁液稀释并搅匀。他从来没有做过一顿饭,使刀、挤汁全为难了他一番,这烧水同样是个难题。首先总得拧开煤气灶吧。他怕煤气中毒,怕煤气爆炸,紧张地摸索了半天,才开了火,烧出一锅沸水来。

水烧开之后,他找来了个大塑料盆放在门口,将橘子皮汁和开水倒了进去,再用小树枝搅和了一阵。

等这大盆自制药水凉了,他吹了声口哨将九克唤来了。九克大概闻出了那水又酸又苦,说什么也不肯靠近。丁丁只好把它拴在树桩上,先用毛巾泡药,再把药水挤到它的皮毛上,直到它全身湿淋淋的像只落水狗。

一小时后,他取来了第二件宝贝:一把钢耙狗梳子。他给九克做了细致的梳理,结果它身上的大小虱子落了一地——它们全军覆没了。

“我得把这个过程写下来,免得她还担心——九克现在可干净了!”这是他试验成功后闪出的第一个念头。他又高兴又激动,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冲进房间写周记。

这记录简直事关重大——这是要给杨娜备案待查的,可马虎不得。他构思了好一会儿,先写了草稿。写完之后,他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担心文中犯了错别字或语病,于是找出词典来,每个词挨个儿检查订正。直到爸爸妈妈快下工了,他才确定书写无误,并将整篇短文一笔一划地誊写在作文本上。

“这回可以拿给她看了!她会怎么说呢……”他小心谨慎地把本子搁进了书包,然后在门口跑了三圈,越跑越抑制不住兴奋,竟将橡皮擦抛到了屋顶上,只好费了老大劲将爸爸的脚手架搬过来,又将采摘水果的细钩子找了出来,才把那块橡皮擦拨弄下来了。

他捡起橡皮擦回房去,才想起篮子里那堆柑橘。要不赶紧吃掉的话,妈妈非训他“浪费可耻”不可。他立刻放开肚子狼吞虎咽起来,最后还剩四五颗实在吃不下去,就强迫九克代劳了。

结果,没过多久,他像变色龙一样变了色——他的皮肤黄得就像橘子皮一般,尤其是鼻子两侧、手掌和脚底,简直黄得没一点血色。妈妈急坏了,不停地督促他喝水。爸爸倒是没说什么,只劝他以后一定不能吃多了。

“吃过多的橘子,会得“橘黄病”,”爸爸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因为柑橘中含有大量橙黄色的胡萝卜素,一次吃得太多,胡萝卜素大量吸收入血,在皮肤浅层组织中沉积,而出现皮肤黄染现象,人们俗称橘黄病。我们种橘子的人家,应该了解橘子的特性。”

丁丁正训练九克直立行走,不时地抬头瞧爸爸一眼。他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耳朵却听得仔细。其实爸爸挺有知识的,他虽然上学不多,但不断自学,读了好多果树栽培资料,还自己发明出一些因地制宜的好办法。他算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这么想着,此时的心情真是再好不过了。

周日早晨,丁丁起得比爸爸妈妈还早。他不仅叠了被子,还把床单、枕头、蚊帐收拾得整整齐齐。随后,他又扫了地,抹了桌子,还将桌子上的东西摆放得很有秩序。

他转着身打量着自己的房间——对了,最好再拖一下地。他学着妈妈的样子拿着墩布东擦擦西擦擦,看地板差不多全湿了,才将拖把扔到门外去了。

妈妈起床时发现丁丁在打扫自己的房间,惊诧不已,脱口就是一句:“丁丁,这是你吗……你在收拾屋子?!”

“拜托,妈妈,别大惊小怪的——”丁丁像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有点慌张,又有点气恼。这么点举动就让妈妈看出异常来,那是煞风景的。

傍晚离家前,他又把房间检查了一遍,还搬了一盆含苞欲放的菊花放在窗台上。

“妈妈,记得每天早晨帮我浇一次花,千万别叫它蔫掉了!记住哦,别给忘了呀!一天也不许忘,否则它开不了了!”他跑到妈妈跟前央求道。

爸爸笑道:“让我猜猜看吧,是不是陈老师哪天要上山家访啊?”

丁丁蹲在地上抚摸着九克的脑袋,故意跟它说着狗语,只装作没听见。

“这有什么嘛,”爸爸开导说,“爱面子是人之常情,承认爱面子没什么不对的。你看,就是一个国家也少不了搞些‘面子工程’……”

“我才不搞什么‘面子工程’呢!”丁丁有点气愤了,打断爸爸的话说,“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布置一下,没别的!”

他背上书包,坐在爸爸的摩托车后座上,等着他出发。

一路上,爸爸随意说点什么,丁丁只静静地听着,除了“嗯,嗯”之外一句话也不回。如果爸爸不揭他的隐私,那他还是昨天那个了不起的爸爸……谁让他这么爱管闲事呢。

爸爸将丁丁交给爷爷奶奶就回去了。丁丁如同受缚的小鸟得了自由,抓起书包跟爷爷奶奶说了句“我马上回来”,便转身溜掉了。

这一回我们的小主人公搞什么名堂去了呢?

天色渐渐暗了,丁丁以前从没一个人黑着天在路上走过,这会儿却全然不顾时间表——他充满了勇气,只管撒腿朝果子园小巷子跑。二十分钟后,他已经在果子园9号门口呼哧呼哧地喘气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模糊了,街上的路灯受了传染似的一个接一个点亮了。杨娜家里的灯也亮着,但那是楼上卧室的灯光,楼下是明是暗他并不能看见,而天井里那片空间显然是灰的。

丁丁紧咬着嘴唇,迟疑着不敢敲门。他真担心出来开门的不是杨娜,那可怎么说呢?他原地转了两圈,朝巷子两头张望了一回,有个行人正往这里走来,他怕被当成小偷或乞丐,索性使劲地敲起门来。

围墙内传来了轻快奔跑的脚步声,肯定是她!门开了一扇,杨娜的头探了出来。

丁丁高兴得差点尖叫起来,杨娜却惊讶地愣在门缝里。

“给你!我交周记来了。”丁丁从书包里抽出作文本,递给杨娜。

“不是明天早上才交的嘛,你什么时候这么积极了?明天交跟这会儿交不一样吗?”杨娜皱着她那招牌“八”字眉,把卷了一角的作文本抻直。她负责各科作业的收发工作,不得不常为某些腌蔫了似的本子做修复治疗。

“才不一样呢!”丁丁辩解道,“这一篇对你有用的,你先看看。我现在交了,明天就不用再打扰你了。”

“好吧,我一会儿就看!”杨娜松开了眉头,两道细黑眉毛立即弹跳了起来,抖擞得就像两棵刚刚破土而出的新豆芽。

“那我走了。记得下周六的事。周五我们约好怎么走。”丁丁特意把最后一句压得很低很低。见杨娜用力点了一下头,他立刻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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